我是青州人，故园在青州。
写下这句话，突然觉得有点儿词不达意。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才更恰当，但我知道这样说是远远不够的。因为除此之外，我还想说这样的意思：我生于青州，长于青州，故园在青州，将来也打算回青州定居。因为这篇文章是为我的系列散文“故园往事”补写的，所以我要首先强调它是我的故园所在。
人要认识自己，首先要为自己定位。而最基本的定位是依靠时间和空间实现的。在时间上，我属于20世纪后期和21世纪前期；在空间上，我应该是首先属于青州。
在我的各种表格上，“籍贯”一栏写的都是“山东青州”。本来，我是只写“青州”二字的，但据说那样不规范，青州属于山东，所以要写“山东青州”。从那以后，我就按照规范填写，在青州前面加“山东”。但说真的，我心里略微有点不舒服，因为在我看来，青州无论被划到哪个省，也无论归属于大唐、大宋还是大明、大清，青州还是青州。归属可以改变，名称可以改变，版图和级别更是常常变，但无论青州是一个市，还是一个县，或者一个府，一个州，或者像南燕那样成为一个国的首都，在我的心目中，它都是以云门山、驼山、阳河、淄河、弥河作为主要标志的那个地方。我所日思夜想的，也只是那个地方，与人为的行政区划无关。
我也有点“地方主义”，或者“故土主义”。这种感情很奇怪，说不出多少道理，一般人却难以克服。我有时会自豪于青州历史的悠久，自豪于青州曾有的辽阔版图，甚至炫耀青州历史的辉煌。尽管我知道，我的表现严格说来有点“鸠占鹊巢”、“窃取荣耀”的意味，但我还是常常不由自主，而且愿意听人赞美青州。
青州历史真够悠久。根据最古老的文献《禹贡》记载：舜置十二牧，青州是其一。后来，因为青州中间有海相隔，管理不便，舜就把营州从青州分了出去。也就是说，在舜管理这片土地的时代，辽东也属青州。后来大禹治水，划天下为九州，青州是九州之一。禹到过青州的许多地方。他的助手伯益爱上了这个地方，治水之后就留在萁山不走了。这萁山就是今天谭坊的香山，离我故园十几公里。到了商朝，青州的“奄”地曾经一度成为首都，是后来才迁往安阳的。再后来武王伐纣，西周代商，成王东征灭掉了奄国、蒲姑国，这片土地就被赏给了姜太公，成为齐国。这是众所周知的历史。齐国首都营丘，也就是古临淄城，离我家不足十公里。
周朝有了齐国，但青州仍然存在。准确地说，齐国在青州。《周礼》云：“正东曰青州。”可见当时青州意味着东方，东方就是青州。青州得名，“盖取土居少阳，其色为青，故以名也。”这是古老的说法，《晋书·地理志》也仍然这样说。
古代的青州地域辽阔。根据《汉书·地理志》记载，“海，岱惟青州”。“海”即大海，包括渤海，也包括黄海；“岱”即泰山。由此可见，在刘邦和他的后人占有这片土地的时候，青州是指从泰山到大海的。它的南面是徐州，西北是冀州，而《汉书》中还有“省徐州以入青州”的记载，把徐州的建制撤销，归入青州版图，青州当然就更大了。在汉朝的大多数时间里，青州有六郡一百零三县。当然，那时候人口不多，下面是我从《汉书》中抄来的：
平原郡：19县，154387户，664543人；
千乘郡：15县，116727户，490720人；
济南郡：14县，140761户，642884人；
齐 郡：12县，154826户，554444人；
北海郡：26县，127000户，593159人；
东莱郡：17县，103292户，502693人。
读《汉书·地理志》，我还看到这样的记载：“青州，其山曰沂，薮曰孟诸，川曰淮泗，浸曰沂沐，其利蒲渔鱼，民二男三女，其畜宜鸡狗，谷宜稻麦。”它不仅告诉我沂水、沐水、淮河、泗水都在青州，而且提供了一个男女比例的数据。当时的扬州男女比例是二男五女，荆州是一男二女，雍州是三男二女，幽州是一男三女，冀州是五男三女。青州是二男三女，男女比例比较适中。像雍州那样，每三个男人中就有一个找不到老婆，或者像幽州那样，每人必须娶三个老婆，显然比较麻烦。
到汉武帝时，全国置十三州，青州的版图已经缩小，下辖济南、城阳、长广三个郡和齐国、乐安、东莱三个国。但直到宋朝，青州仍然地位显要。宋太宗至道三年（公元997年），重新实行三级管理制，在州以上设“路”，全国分为十三路。汴梁以东设“京东路”，治所即是青州，除青州之外，辖有兖州、徐州、曹州、郓州、密州、齐州、济州、沂州、登州、莱州、单州、濮州、潍州、淄州15个州，还加上应天府一个府，范围包括今天的山东全部和河南、安徽、江苏的一部分。
写到这里，我感觉自己有点可笑了。我似乎在摆阔，但任何人都知道，历史的辉煌不一定与我们有关。而且按照鲁迅的看法，无论是“先前阔”的显摆，还是“将来阔”的预告，都不过是阿Q式的自慰。仔细想来，我真的没有资格炫耀青州的历史。因为我是后来的移民的后裔，我的祖先并不是那段历史的参与者。更具体地说，在朱棣占领这片土地之前，青州是与我无关的。可是转念一想，古老的青州与我无关，它又与谁有关呢？谁有资格以古老的土著资格审查我的资格？我知道，没有。古老的青州先民已经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他们的后裔也没能留在这片土地上。今天的青州人都是后来的移民。作为移民的后裔，我想向古青州先民深深鞠一躬，洒下我远隔千年的同情泪。人们喜欢谈论古老的青州，而很少想到先民的不幸。而我却有些不同，当我把青州作为故园写进我的文字的时候，觉得有必要说明我的复杂心情，有必要正视青州的历史。否则，我就成了掠夺者，对不住脚下那些横七竖八躺在泥土中的人们，也对不住那些背井离乡从此再没回来的人们。
面对我的故园，我无法不想到在我的先人到来之前，那一次次的屠杀和迁徙。西周灭奄不说了，秦灭齐不说了，刘邦占领青州也不说了，那些都太遥远。就从汉朝开始吧——
东汉中期，青州各郡国已有人口300多万，70多万户；西晋初年，却只剩了5万余户，真是“十室九空”！曹植被封于青州临淄。他的《梁父吟》记下了当年的景象：“剧哉边海民，寄身于野草。妻子像禽兽，行止依林阻。柴门何萧萧，狐兔翔我宇……”
接下来，司马懿征伐公孙渊，一战俘获30万人，悉数迁入内地，然后把辽东丰城的百姓迁到青州。为此，专门在青州设丰城。那个丰城如今仍在，位于寿光城西十几里处，如今是一个镇，当年却是为辽宁丰城移民而设的南丰县的县城。
在东晋十六国和南北朝时期，青州成为必争之地。在200余年的时间里，战争不断，青州15次易主，先后归于前赵、后赵、前燕、前秦、后燕、南燕、北魏。其间，也数次归属于东晋和南朝刘宋。每一次易主，都是血流成河，幸存者寥寥无几。
后赵石虎打下青州，坑杀军民3万余人。当他下令要把广固城百姓全部杀光时，刚刚接受任命的青州刺史刘征说：“杀光了居民，我还做什么刺史？”于是石虎刀下留情，给刘征留下了700口，然后从秦州迁来了3万户。这就是当时的青州城，老住户只剩了700人。
我关心这700人，如果他们活下来，到现在也能繁衍100万人了吧？可是，他们很快就不存在了。公元355年，鲜卑贵族慕容隽称帝，建立前燕，派太原王慕容恪带兵进攻青州。两军恶战，段龛败守广固城。慕容恪围困数月，城中粮尽，史书记下了“人相食”。最后段龛走投无路，只好率众投降，结果还是被杀掉了。随他投降的军民也全部被坑杀，广固城剩余居民3000户。但根据史料记载，这3000户全被迁到了蓟州。那700人即使有人活了下来，也随这3000户离开了青州。此后的青州人与古青州无关。
公元370年，前秦灭掉前燕，苻坚派符郎做青州刺史，镇守广固城。苻朗是苻坚的侄子，很受苻坚赏识，但他为人似乎不错，一心读书，无心征战，作为军事统帅和地方大吏，他终日手不释卷，“谈虚语玄，不觉日之将夕；登涉山水，不知老之将至”。那是青州人遇到的好官，他体恤民情，发展农耕。但繁华的青州已是地广人稀，为了发展，他只有从陈留、东阿等地移民。这是新的青州人。公元399年，鲜卑贵族慕容德带领4万户，自邺城、滑台转战到青州，攻克广固城，建立南燕。此后的青州人主要是鲜卑族和北方少数民族，少量是跟随慕容德而来的河北豪门。
然而，这些人在青州的寿命也大多只有12年。公元410年，刘裕进军南燕，血战10个月，攻下广固城，一声令下，把广固城夷为平地，杀尽当地居民。经人说情，留下1万名妇女儿童，作为战利品赏给手下。刘裕任命羊穆之为青州刺史。羊穆之接受的是一片废墟，只好另筑东阳城，也就是现在青州市区的北部。
因为总是想着青州的先民，我很关心那一万名幸存的妇女儿童。可是，他们没有能在青州生活下去。历史进入南北朝时期，东阳城位于北魏和刘宋的交界之处，战略地位重要，所以北魏和刘宋屡次争夺。到了北魏攻占青州，东阳城居民8600户、41000人，还有南方来的“吴户”300余户，他们全被迁往北魏首都平城（今山西大同）。人迁走，粮食和器械留下，占领军共缴获仓粟85万斛，弓9000张，箭18万支，刀22400具，甲胄各3300副，铜5000斤，钱15万。这些数字都写在史书上。
此后，唐朝和宋朝的青州重新繁荣起来，但“靖康之难”发生，官与民同时南迁，赵明诚和李清照没能回来，普通百姓也没能回来。大元建国，大明建国，青州都曾一度人烟稀少。甚至在大道上摆满金银，多少天都不会丢失。
这就是历史，这就是青州先民经历的生活。我的先人就是在明初永乐年间被绳子牵着移民青州的。那时候，田野上蒿草连天，能看到成群的野鸡和兔子，却看不到人。我的先人被安置在青州城北一片洼地里，繁衍生息几百年，于是有了这里所写的我的故园。
我的故园在青州，承接着这样的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