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勋先生记事》
一
我于1979年考入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当日尚称学院)。师资不足,学院想了不少路子挖掘各路人才,省教育厅从刚甄别平反的“右派”中,选了专家型的人才充实进学院,张元勋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提起先生,人们总会记起那首著名的题为《是时候了》的诗歌。
“对于北京大学来说,1957年5月19日是难忘的。这一天,北京大学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学生们用大字报来鸣放。短短的三天内,大字报骤然增加到数百张之多。于是,学生们称之为‘五·一九’运动”(叶永烈《反右派始末》158页)。
这北京大学的第一张大字报,即是中文系的学生沈泽宜和张元勋的诗歌《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年轻人/放开嗓子唱/把我们的痛苦/和爱情/一齐都泻到纸上/不要背地里不平/背地里愤慨/背地里忧伤/心中的甜、酸、苦、辣/都抖出来/见一见天光/让批评和指责/急雨般落到头上/新生的草木/从不怕太阳光照耀/我的诗/是一支火炬/烧毁一切/人世的藩离/它的光芒无法遮拦/因为它的火种/来自——“五四”!!! (二)是时候了/向着我们的今天/我发言/昨天,我还不敢/弹响沉重的琴弦/我只可用柔和的调子/歌唱和风和花瓣/今天,我要鸣起心里的歌/作为一支巨鞭/鞭笞死阳光中一切的黑暗/为什么,有人说,团体里没有温暖/为什么,有人说,墙壁隔在我们中间/为什么,你和我不敢坦率地交谈/为什么……/我含着愤怒的泪/向我辈呼唤/歌唱真理的弟兄们/快将火炬举起/为葬阳光下的一切黑暗!!!
有人说,这是1957年北大民主运动的发端,也是反右运动“引蛇出洞”引出的第一条蛇。
北大向来是中国政治神经最敏感的所在。1957年6月份开始的反右运动,作为全国的“右派中心”之一的北大,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师生竟达五百多人,其中就包括沈泽宜和张元勋。
先生是青岛人,以当年高考山东省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北大,是游国恩先生的得意门生。却在差半年毕业的时候被打成右派,至1980年方彻底平反,刑期长达23年。任教后,成为教授、硕士生导师,1995年退休。
先生的同学林昭看到这首诗后,那颗年轻纯真的心沸腾了,并写下了支持《是时候了!》的话。此后,她满怀激情地投入到这场全民运动中去。
很快,林昭被打成右派。
1968年4月29日,被长期关押后,最终,“大逆不道”的林昭以“现行反革命罪”被枪杀,时年不足36岁。一个爱自由的奇女子最终却失去了自由。
1980年8月22日,上海高级法院“沪高刑复字435号判决书”,宣布林昭无罪,结论为“这是一次冤杀无辜”。
2004年4月22日,林昭的骨灰被安葬在苏州灵岩山。
“文革”后为林昭平反,先生以未婚夫的名义出席了林昭的追悼会。先生与林昭的英名永远联系在了一起。
先生给我们授课不久,林昭的妹妹从上海来到曲阜,先生悉心陪同。
先生曾撰写长篇回忆录《北大往事和林昭之死》,血泪交织,充满了反叛、自省和拷问,颇得鲁迅之风。
二
先生的身高中等偏上,面皮白净,戴眼镜,器宇轩昂,目不斜觑,脖颈挺拔,腰板挺拔,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热烈奔放,又不失儒雅潇洒,丝毫看不出漫长的牢狱之苦烙下的痕迹,略无半点萎顿之气。对先生的高视阔步,当时以为可能是刚刚平反昭雪得以扬眉吐气之故,后来才发现这是先生一贯的风格,不论处境顺逆。
出狱后,先生曾经别上红光闪烁的校徽,到服刑监狱内外走了一圈。
刚从“文革”出来,新三届的学生对知识如饥似渴,恨不得将失去的光阴一下子补回来,对老师也就格外挑剔,77级老大哥就曾以起哄方式让留校任教的工农兵学员走下讲坛。
据称,求职时,学校为检验其学术水平,让先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讲授屈原《离骚》,远离校园和文化二十几年的先生脱口背诵出《离骚》原文和注解,赢得满堂彩。
先生最早的一批弟子就是中文系79级。
先生上来就给我们讲屈原《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离骚》开头的这四句,先生整整讲了一上午,系里只得让别的老师调了课。
先是教室后面站满了人,后来是窗外,走廊里、门口都挤满了听众。有中文系其他年级的,也有外文系,艺术系的,甚至于理科的同学也来听,盛况空前!
先生的粉笔字龙飞凤舞,却不难辨识,自黑板左上角开始,以古诗文注释的标准格式,将宽大的黑板写得满满当当。众弟子边听边疾速记录,生怕漏掉一音一字一词,黑板上再没空白了,也不舍得将板书擦掉。擦拭时,手臂振幅也大,劲道十足,他的诗人气质,他的抑扬顿措,他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无不让人心折。讲到屈原的遭遇,又联系到自己的磨难,动情时禁不住热泪盈眶,台上台下,唏嘘一片。
坐牢二十余载,学问却是没有半点撂下。据称,先生在牢里也一直没放下过《楚辞》。
院刊《文史哲》楚辞部分的论文来稿,由先生负责审阅定夺。一次,一楚辞研究大家投来论文,先生用文言致退稿函,洋洋洒洒,大家敬服。
三
先生出语不俗,言论常“骇人听闻”,以至于有领导嘱咐学生不得随意请他做报告。有时在课堂上讲得兴起,先生似乎全无遮拦,待突然察觉话题游走之远,或实在不便公开来谈,却也紧急刹车,让欲知下文的弟子课后到其宿舍继续收视现场直播。自谓好“大放厥词”,且说这一成语本义非贬。先生心胸宽广,直抒胸臆,不愿郁积些许块垒,其实,都经得住检验和推敲。
乐于激励后学,绝对的热心与负责。校园雕像“犁牛之子”语出其手,寄语众人学有所成;图书馆牌坊的“就道”亦是出于先生创意,寄语学子“所谓就有道而正也”。
一次,邀我们至其家中,别的顾不上,只让看他满满当当、分门别类的学术卡片,
自西三联教室东去,最东端政治系教室的东山墙,有一大面黑板,是归院团组织出版与管理的。一次,我的一首题为《理想之歌》的朗诵长诗有幸发表其上。一日,先生路经此处,阅后问是谁写的,且说写得很是不错。当时大受鼓舞。
毕业之后,教学之余仍喜欢涂抹点什么,并给先生寄过几次习作。每次,先生都是悉心修改,且附之以评点,每次都有数页信笺,一次还将稿件转给了北大著名评论家谢冕先生。两位先生是北大当日同窗。想想拙作竟让这样两位大家过目,便生出强烈的自豪和动力。先生当日来函我都一一留存,可惜后来调动搬家时散佚了,惜哉。
1993年12月12日,在纪念毛泽东诞辰百年之际,我写了一首题为《读毛泽东书法》的长诗,后参加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主办、《中国窗口》及《当代诗人》、《当代文学》丛刊承办的首届“艾青杯”全国当代文学艺术作品大奖赛。大赛活动从1993年7月1日持续到1994年1月1日,共收到海内外各类文艺作品两万余件,李瑛为评委会主任,张志民、牛汉、张炯、屠岸、峭岩任评委,最终,《读毛泽东书法》获二等奖。一、二等奖共9人,其中有著名作家、曾任《诗刊》编委的赵恺,有散文诗大家谢明洲,还有后来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文字、从解放军艺术学院走出来的小叶秀子,这令我非常激动,权当是对两位先生交了一份还算合格的作业吧。翌年3月3日,颁奖大会在首都举行。令我惊喜的是,谢冕先生也应邀出席颁奖仪式。活动间隙,我得以近距离接近谢冕先生,谢冕先生当即让我转达他对老同学张元勋先生的热切问候,得知我获得二等奖,大感欣慰,并一再勉励,其情殷殷。
先生口才本来就了得,加上学问通了,谈什么话题都有万语千言埋伏在胸。母校论坛里有校友记下这样一件事:有人于傍晚前去拜访,先生天南海北,从为人处世,到社会百相,无所不谈,来者只能作旁听状。从十点起,来者开始告辞,他总说再听五分钟,结果又讲了近一小时,如是者五次。来者临走时,他还领着参观他的寓所。走出来一看表,十二点半。
先生嫉恶如仇,对弟子时有告诫。临近毕业,一次,谈及立足社会如何面对不平的人和事,先生叮嘱说,做一个正直的人,一次二次遭受不公待遇,应当视之为很正常,不妨置之不理,但如果这种情形第三次依然出现,就必须愤然拍案而起了,再不能姑息避让,否则将被视为软弱与怯懦,也是对正义和良知不负责任。
四
入校没几天就急于去“三孔”(孔庙、孔府、孔林),却苦于找不到高人讲解。先生得知,慨然承诺翌日兼职导游。感动之余,同学们私下里也嘀咕,先生学养固然深厚,但来曲阜也没几天呀,能行?
翌日早餐后,先生早早地来了,满脸的热情与笑意。一个年级的弟子簇拥着先生,始发点是孔庙的棂星门。先生上衣的一个口袋鼓鼓地装满了粉笔。一路上,先生激情洋溢,眉飞色舞,大凡相关的典章制度、诗词文赋、世情民俗、谣谚俚语、故事传说,无不信手拈来。这里比课堂平台大得多了,讲至星宿运转轨道与留痕,先生随手抄起路边的一把大扫帚演示,旋舞得呼呼生风。除了讲解,肢体语言也更加丰富,粉笔可以尽情涂抹,似乎可以大书特书的无穷无尽……学问做到这份上,原来一切都是通了。
很快,我们成了听众的一部分,竟时时难以挤占有利听讲位置了——到后来,几乎所有的游客都被引了过来,导游都听得呆了。人越聚越多,竟至浩浩荡荡,就这样一路徒步行至孔林。大半天里,无一人掉队,无一人叫累,见者无不称奇,与率团七十二贤弟子出游非惟形似更是神似,只是,出游的行色更为壮观。
对诗词文赋等等的熟悉尚属不出意料,对“三孔”的轶闻趣事包括谣谚俗语等竟也张口成诵,就不能不让人吃惊了。问之何时记得这些,答曰是昨晚集中突击的成果。
五
2003年,辅导员发起毕业20周年聚会倡议,10月,大多数同学赶至母校。临到老师们讲话时,第一个讲话的是孟蒙老师,先生很动情,紧接着发言。
先生于2001年患了食道癌,食管切除了一截,众弟子很是揪心。当时,先生出院不久,满头白发,瘦削,拄着一根拐棍,却是精神矍铄,依然充满激情。谈及自己的病情,不改乐观坚韧,并举了一位贪官身患癌症之后很快死掉了的消息,由此生发感慨,说这位贪官其实是被病魔吓死的,有此心态的人,如何能真正为人民服务?人只有坦坦荡荡,才会将生死置之度外,并说自己的生命日程估计还长着呢。
仍是乐观,但看先生的样子,还是让人心酸,此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够再见一面。听有人说,先生来日或已无多,甚至至多还能活一年半。不禁黯然。但我想,历经多少风霜雨雪和坎坷磨难的先生,有此泰然心态和从不愧怍于天地的境界,相信能够闯过一般患者过不去的沟坎,先生遭受的磨难够多的了,上天有知,当多假以年。
此后就更留意先生的消息。听供职于省委宣传部的同学顾彤春说,先生一度在济南住院,顾彤春本人和供职于省委党校的同学王敏还去医院探视过。
所幸,现在仍时时听到先生的消息——居于曲阜家中,抱衰残之躯却仍笔耕不辍,听来近乎奇迹。每天吃药,病情控制得还可以。不过,2007年又摔伤了腿,基本都是躺在床上。“不良于行啊。”说起这个,先生如此调侃,可见精神上还是放松的。
非常有趣,也令许多人很难想到的是,先生还曾做过曲园服务楼红雨商店的老板。有一次,钱理群到南大演讲,提到“一九五七年学”的概念,有人提问张元勋当年为追求自由民主而入狱,现在却经商赚钱,是否有违知识分子的良心。钱理群说,我们没有必要对那一代人太过于苛求了。
得做先生弟子,幸甚!
祝愿先生健康快乐平安。
写于2010年6月14日(农历五月初二)端午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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