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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27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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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呀,奶奶

  • 作者:高树伟     来源:中国名网     发布时间:2011-10-31

    土苇打小就跟奶奶住在一个屋里。
    这片地方的人家大都如此,刚成家的年轻姑娘小伙把孩子丢给家里老人,都独自忙生计去了。土苇刚下生,就跟了奶奶,除了喂奶的时候抱到娘的屋里,其余时间都和奶奶住在一块,形影相随。眼下就是芒种了,乡野田间吹来的燥热的风里捎着成熟麦穗的香,是丰收的味道。农人们伸出手指掐算掐算日子,背着手到田间地头驻足打量打量——到收麦子的时候了。土苇闻到麦香,想起了烧麦穗,夜里,眨巴着眼。奶奶问他为啥不睡,他说:闻到麦子的香了,馋麦粒了。奶奶仄身抓过窗边柜子上的蒲扇,在土苇身上扑闪着,说:明天一早咱就去麦子地。农人嘴里有这样一句俗话:六月的夜——不好过。一进六月,天气就变得热闷闷、潮乎乎的。晚上躺在床上睡觉,脊背上的汗粘在凉席上,浑身粘黏得别扭。夜里蚊子又多,在脸上嗡嗡嘤嘤的,扰得人睡不踏实。蒲扇还在土苇脸上摇晃着。奶奶,睡吧。土苇朦胧的说了一句。你睡吧,奶奶给你扇着。夜深了,困倦袭上身来,蒲扇摇晃的频率就慢了,沉上一会儿才又扑打几下,圆圆的扇叶就像一只飞累了的蝴蝶,不动了,一下子停落在床沿上,屋里就静了。
    天还没亮透,奶奶就醒了。年纪大了,觉少。张罗完早饭,等土苇醒过来,一块吃过早饭,奶奶把药拿出来,大大小小瓶瓶罐罐堆满了一桌。冷上水,奶奶把药倒在一小方白纸上,堆成一座小山,一把捂进嘴里,呷一口水,仰一下脖子,把药冲下去。每次奶奶吃药,土苇总在一旁看着,见奶奶吃完药后,脸拧了,眉眼蹙在一处。苦吗?土苇问。不苦。奶奶又呷了一口水,打了个饱嗝。见奶奶吃药,土苇也从抽屉里摸出自己的药,倒在手里两粒,捂进嘴里,喝两口水。土苇咧开嘴笑了:奶奶,这药甜哩。奶奶说:吃了药,病才好得快呢,土苇的病就快好了。奶奶身上的病多着哩!青光眼让她右眼近乎失明,土苇仔细观察过奶奶的右眼,眼球中间的瞳孔里有一圈灿白。左眼视力也不好,两只眼睛年轻的时候落下了迎风流泪的症候,出门总得围上一块头巾挡着风。土苇站在离奶奶不远处,说:奶奶能看见我不?奶奶就笑笑说,咋看不见呢?看得清清楚楚咧。面部瘫痪让奶奶的嘴歪斜得厉害,半边脸都扭曲着,挂在左脸上的肉好像死了,缀在颧骨上,耷拉着。这些病都没彻底治好,也治不好,每天靠吃药缓着病情。几十样的药罐子,奶奶把它们拢在长案上。奶奶说,现在吃药都跟吃饭一样了。身上缠着病,一天也离不开药了。
    天已经大亮了,奶奶裹了头巾,牵着土苇的手出门了,黄狗也紧跟着。走不多会,黄狗就远远地落在后面,鼻子嗅嗅这闻闻那。抬头看不见奶奶、土苇了,耳朵一支楞,紧窜上几步,跑在他们前面,又停下来,拿鼻子到处嗅着。早晨的风里裹着些凉,大概是月亮费了一晚上的劲儿才把昨天一天的暑气赶跑的吧。土苇这样想着,见路旁前几天还涨着水的苇塘已经干涸了,剩了塘底一汪搅浑的污泥。肯定有人来摸鱼了,你看,苇塘底有一串串的脚丫子印呢!奶奶拉着土苇的小手,一直往前走,土苇不时扭过头,对那方苇塘恋恋不舍的样子。路两旁滋满了草,大都是茅草,长长的叶子上一溜小针,一不小心就会把手划破。茅草堆里长蚂蚱呢!土苇把腿往草丛上一撩,见几只通身野绿的大蚂蚱腾着翅膀飞起来,又落下去,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了。黄狗见绿绿的蚂蚱腾起来,晃晃脑袋,扑进草丛里,栖在草叶儿上的蚂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都腾楞起翅膀飞起来,扑了黄狗满脸。怎么闻不见麦子的香了呢?早晨的风里,麦香淡了,也许是滚热的空气把麦子烫熟了才会有那种香,那香味就是熟麦子的香味。这个时候已经有人下地干活了。路上碰到牵着老牛的老栓叔,还没等打招呼,黄狗倒先奔过去,在老栓叔面前把前腿伸直,压低了身子。栓子你看,俺家黄狗给你作揖哩。奶奶朝老栓叔说。呵呵,你家黄狗认得俺哩!老栓叔光着膀子,整天在地里滚爬,太阳把他的脊背吻得黝黑。一条被汗水浸湿的毛巾搭在他右肩上,正想找块肥美的草地,把老牛安顿下。见奶奶和土苇过来了,老栓就随便选了块草地,把铁橛子插在地上。老牛见橛子楔进地里,低下头,眼皮也耷拉了,慢慢悠悠地啃起草来。老栓叔趟过路沿上的茅草,裤子被露水浸湿了。走过来,把那张大手也伸了过来,摸摸土苇的头。婶子起得这么早啊!过来我看看,土苇又长高了没?土苇怕见人,不敢跟人说话,低下头怯怯地往后退,躲在了奶奶身后。奶奶说,土苇你先去那边玩一会,我跟你老栓叔说几句话,说完我喊你。土苇朝路边的草丛跑去了,两腿碰在一起,磕绊了一下,差点跌倒,身后拖了一长串奶奶的叮咛:小心点,可别摔着啊。
    老婶子,土苇的病咋样了?老栓叔问。
    奶奶说:好些了,还得治疗。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得了这样的病呢?
    可说是呢。大夫说孩子的腿会越来越弯,厉害了会瘫痪。俺娃遭罪啊!奶奶拿袖口抹了抹眼角。
    土苇捏着一根串满蚂蚱的狗尾草跑过来,两腿的膝盖骨碰着,差点摔倒。他跑过来拉住奶奶的手,欠着身子打趔趄,直嚷着要走。去北坡掐麦穗,烧麦穗吃。奶奶只好匆忙跟老栓说几句结尾的话,随着土苇继续往前走。
    前面横着一条小河,因为前些日子农人争着给地里的麦子浇最后一灌水,没几天河里的水已经被抽干了。河底干裂出一道道裂痕,裂痕渴得张着大嘴,朝瓦蓝响晴的天要水喝。晒得冒烟的河底淤泥上卷着几条干巴巴的鱼,仍保持着最后的游姿。河上架着一座破烂坍圮的石桥,过了桥,那边就是大片大片的麦田了。现在能看到桥那边成片的浅黄,那就是麦地了。奶奶和土苇过了桥,见麦子变得黄泱泱的,饱胀的麦穗挺着,在近处能闻到麦子的香了。奶奶用伸手掐下一个麦穗,轻轻一捻,麦粒全滚落进了手心。奶奶说,到了割麦的时候了。熟透的麦子不能吃,麦粒发硬。得挑那些麦叶仍泛青的麦穗,掐下来,放在手里搓,吹掉麦颖,手心里只剩了泛着浅青色的麦粒。土苇从奶奶手里接过麦粒来,一把掩进嘴里,大口嚼着,乳白色的麦汁把牙齿刷得白白的,真香。奶奶把搓好的麦粒倒进土苇拱成半个球形的手里,奶奶的手可真大,指头的骨节粗,指甲盖很厚,手面上弯弯曲曲的爬着些发青的蚯蚓,这只大手能一次搓五六个麦穗。土苇也学着奶奶的模样,在那双小手里捂了一个小麦穗揉着,怎么也揉不掉麦颖。奶奶又搓好了,土苇拧着奶奶的手,硬是将一大把搓好麦粒捂进奶奶嘴里,奶奶笑了,那半边脸也似乎有了血色。奶奶没几个牙了,嚼不动麦粒。土苇见奶奶的嘴蠕动了好久,回家的时候,奶奶的嘴还在动着。
    奶奶跟土苇说:就是老了啊!连几个麦粒都嚼不动了,真快到进棺材的时候了。土苇怕奶奶说到“死”,土苇见过,死去的人都装在一个小木盒里,埋在庄子西边的乱丧岗子上,那里就多隆起了一个土堆。那片坟茔紧挨着一条河,春夏时节,坟头上簇满野草开满野花,里面的柳树、松柏也格外绿,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气,埋死人的地方也都郁郁葱葱呢。老爷爷老奶奶就埋在那里,每年七月十五,奶奶都会准备好点心,灌上一壶酒,卷了黄表纸,兜里放一盒火柴,领着土苇去上坟。土苇没见过老爷爷老奶奶,从奶奶跪在坟前絮絮叨叨的话里,土苇在大脑里能勾勒出了他们模糊的影子。奶奶,老爷爷老奶奶长啥样啊?土苇也学着奶奶的样子跪在坟前。奶奶说,我也只记得你老奶奶的样子,你老爷爷死得早,你爷爷也记不得他的模样了。那时候,你老奶奶嘴里经常叼着长长的烟袋,坐在太师椅上,样子可凶着哩!她嫌我做的饭不合她口味,拿针扎我的手心。奶奶喜欢看吕剧《小姑贤》,土苇见戏台上也有一个叼着大烟袋的老婆婆,脸上长了一个大黑痦子,样子也凶,常拿她儿媳妇出气。台上唱到“李氏女在偏房”时,奶奶就哭,哭完了,自己就嘟囔:日子过得真快啊,这才几天呢,孙子都长这么大了。奶奶摸着土苇的头说:老奶奶生前责骂我,可她死了,每年还得我给她上坟!奶奶把点心、酒壶、果子在坟前摆好,划着火柴,点着那卷黄表纸,开始念叨:今年家里都挺好的,勇子(勇子是土苇他爹)在外面给人家扛活,挣了不少钱,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你重孙子土苇也长这么大了……土苇在一旁听着,奶奶磕完头朝他看时,见土苇哭了,奶奶问他为啥哭,他说,有一天奶奶也会埋在这里吗?奶奶一把把土苇搂进怀里,奶奶不死呢!谁让奶奶死,奶奶也不死,我得跟俺土苇在一块哩!祖孙两人就这样在荒野坟堆里抱着,西边已经晕红了天,见庄子里也升起了烟。奶奶起身,拍拍土苇身上的土,紧攥着土苇的手回家了。
    夜里,土苇睡不着,奶奶就给他讲早年时候她经历过的那一场大饥荒。地里能吃的野菜都挖光了,地里全是拿铲子刨起的坑,柳树干只剩了白光光一片,树皮都被剥光了。庄子里的人斜靠在自己家的墙根下,都张着大嘴,干裂着嘴唇,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庄子里的人都变成了一个摸样:溜细的脖子,溜细的腿,眼窝深陷,腮往里凹。奶奶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家里还有老奶奶和爷爷,一家总共八口人,粮食不够,饿得不行。家里晒好的地瓜干不舍得吃,都装在一个袋子里,奶奶背上,领着大闺女出去,去几十里地远的地方,换点玉米面、高粱面吃,能多支撑些日子。老奶奶就是在那次大饥荒中饿死的,奶奶背着一袋子玉米面回来的时候,见老奶奶叼着烟袋坐在太师椅上,两只眼睛没了光亮,直勾勾地盯着大门,瘪了。奶奶赶紧跑到灶房里蒸了俩高粱面饼子,掰下一块往老奶奶嘴里送。老奶奶一张嘴却呕出一泡臭水,一闭眼就死了。那时候的人命短!奶奶说,经不起折腾呢。土苇听得入了神,把刚才的困劲儿全赶跑了,要奶奶继续讲。奶奶颠来倒去总是那几个故事,便跟土苇说,等你上学念书了,能从书上看到很多故事,书上头的故事可多着呢!土苇就问:那我什么时候能上学念书?奶奶伸出右手,把拇指和中指往相反的方向伸直,把手放在土苇身上,从土苇的脚跟一拃赶着一拃,一直到头顶,总共五拃半。奶奶说:等长到六拃就能上学念书了。土苇想,六拃……现在才五拃半……多长时间才能长半拃呀?土苇问奶奶。奶奶说,快了,快长到六拃了。夜里睡着了长得快,能听到骨头拔节时噼噼啪啪的响声,睡觉吧。夜里,土苇睡着了,梦见自己身上的骨头真的噼噼啪啪响了,个头长到了六拃,奶奶那只大手在他身上一拃一拃的,不多不少,总共六拃。土苇背上了书包去学校念书了,书上好听的故事真多呢,有奶奶夜里讲的大饥荒……
    芒种一过,打麦场里堆起了一个个麦秸垛,垛顶上抹了厚厚的泥,样子很像墙纸上画的蒙古包。奶奶说麦秸垛留着有用,等入秋入冬以后,都是喂牛的草料,欠着谁的也不能欠着老牛的嘴,它给咱家干了半年的活哩!牛棚里的老牛好像听懂了奶奶的话似的,仰仰脑袋,张着嘴哞哞地叫上几声,嘴里黏糊糊的哈喇子淌满了石槽。庄子上的人管收麦子叫忙夏,忙完了夏,把地浇一遍,接着就得在麦茬地里播上玉米种子。过了一个夏天,土苇身上不再烫手了,夜里也不盗汗了,只是他两根腿变得溜细溜细,两根干柴火似的,走路站不稳。奶奶见土苇歪歪颤颤地走过来,心里疼,生怕那两根细腿担不动身子。我要是一撒手走了,这孩子可咋办哩?土苇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小手在奶奶脸上抹着泪,说:奶奶死不了,奶奶要等着土苇长大了娶个漂亮媳妇,还要抱重孙子呢!奶奶在槐树下跟邻居老婆婆闲聊的时候,老婆婆跟奶奶说,奶奶有福,以前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去了,现在年轻的都能挣钱了,身体还这么硬朗,也该享享清福了。咬咬牙再活上十几年,等孙子给你娶个漂亮媳妇回来,抱上重孙子。奶奶听着老婆婆的话笑了,那是打心眼里高兴。在一旁玩的土苇听到了老婆婆这些话。
    别人不知道,奶奶心里担忧着呢。奶奶担心土苇的腿,夜里,奶奶把手伸进土苇的被窝,说给土苇拃拃看,看个头又长了多少。手摸在土苇的腿上,细细的骨头,膝盖上的骨节突兀着,腿上一点肉都摸不着。奶奶,往上拃呀,看我长了没。奶奶只顾摸土苇的腿了,手就停在土苇的膝盖骨上,停了半晌。听土苇一说,才回过神来。奶奶说:快到六拃了,又长了一点。土苇说:才不是呢!刚才我数着呢,才五拃多一点,就多一点。夜里,白花花的月光从窗户上潲进来,柔柔地扑在土苇脸上。奶奶心想,孩子可怜呐,遭了多少罪啊!幸好奶奶背对着月光,土苇看不见奶奶眼里正淌泪。奶奶怕土苇夜里着凉,拿薄被盖在土苇肚子上,拉上了窗帘。那天夜里月亮格外亮,窗帘都被照得煞白,就像冬天里下了一场雪。土苇睡不着,半夜起来,自己跑到院子里,看散落在院子里的月光,真像雪呢!屋顶的瓦片莹莹闪闪的,香椿树的叶子上抖着白光,院子里的盆儿罐儿也镀上了一层银色……土苇想,月亮离自己那么远,月光洒在地上怎么会没有声响呢?土苇抖着腿把身体放低,小心翼翼地把两只手撑在地上,耳朵贴近地面,听到了窸窸窣窣的碎响,那就是月光洒在地上的声音吧。东屋的檐角上有两颗星,夏天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奶奶跟土苇说过,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多一颗星。东屋檐角上那两颗星就是老爷爷老奶奶的。土苇顺着奶奶手指的方向望去,真有两颗闪着的星星。人死了,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在天上看着在地上活着的人。那活着的人干嘛要哭呀!土苇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回到屋里,奶奶没醒。土苇伸手把窗帘拉开一角,让月光泻进来。月光变得有些朦胧,土苇看看奶奶,奶奶脸上也莹莹的闪着,满脸都是星星点点的光。土苇的手按在枕头上,感觉潮乎乎的。土苇躺下,脸朝向窗子,睁着眼看了一夜月亮。
    天热过去了,树上的知了声就稀了。屋后那棵枣树一朵朵小黄花谢了,结了满树的枣。等绿枣从腚眼一直红到脑门儿,枣叶儿的绿就成了红枣的陪衬。站在胡同口的磨盘上看这边的枣树,远远的,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紫红。奶奶说:七月十五红腚眼。意思是说枣子在七月中旬开始发红。从七月十五那天开始,土苇就开始盼,每天都去枣树底下,仰着脸看看缀在树上的枣子。一天一天过去了,枣子像小姑娘似的,被土苇看红了脸,羞得满脸通红。土苇拉着奶奶的手,一拐一拐地拽着她去屋后,土苇的腿弯得更厉害了。奶奶站在枣树下,抬头看了看树上的枣子,说:该到打枣的时候了。奶奶坐在胡同口的磨盘上,嘴里念叨着:红姑娘,坐高楼。一刮风,一摇头。苇,你猜谜底是个啥?土苇忙着接竹竿,抬起头,说:没听清。红姑娘,坐高楼。一刮风,一摇头。奶奶面朝枣树看了看。土苇想啊想,就是想不出谜底是个啥,红姑娘,摇头……土苇见奶奶一直仰着头看那棵枣树,是红枣吧?嗯,就是红枣。一阵风吹过来,奶奶指着树上来回摇摆的红枣,说:猜对了,就是红枣。竹竿已经接好,土苇把竹竿子抡在枣树上,通红的枣子像雨点似的砸落下来,落进草丛,落进柴堆,落进石缝。奶奶弓着腰,伸手把滚落在地上的枣子一个一个都拾进竹篮里,奶奶左手的两个指头窝在手心里,丑极了。
    土苇记得,那年春里,奶奶爬上这棵树够风筝,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摔断了胳膊。春三月,刚下了一场春雨。地皮湿漉漉的,雨后的风很干净,吹得也起劲儿,正是放风筝的日子。奶奶拿来竹子、旧报纸、面和的糨糊,给土苇扎了一只六角星的风筝,它比集市上卖的风筝飞得都高呢。土苇那时候还小,没查出得了这种病。跟别的孩子一样,扯着风筝线,在空地上野跑。你想象不到那时候一个孩子有一只自己的风筝,能扯着线在空地上跑,是多么幸福。风筝落在了屋后的那棵枣树上,怎么挑也下不来。土苇急得呜呜直哭,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没办法,奶奶只好爬到树上去解风筝。雨后,枣树身上湿滑,没等奶奶摸着风筝,脚一打滑,从树上摔了下来。土苇哭得更厉害了。回家后,奶奶脖子里拴上了医院里的白纱布,胳膊吊在胸口处。奶奶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以后才能活动。等把纱布拆下来,胳膊能活动了,左手的两个指头却不能动了。奶奶弯下腰去拾枣,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害羞似的窝在手心里。土苇觉得丑极了。
    土苇小的时候,奶奶嫌他调皮,跟土苇说:你要是个闺女儿该多好哩!土苇就扭着脑袋说:为啥?闺女儿安稳,不淘气哩!你没听人家都说闺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吗?奶奶跟土苇解释着。土苇手里攥着一把从路旁摘的打碗花,粉嘟嘟的,带着露水,香气里带着些甜滋味儿。拿在奶奶面前,说:喏,把这些花插在我头上,我不就变成闺女儿了嘛!这句话把奶奶逗乐了,笑得合不拢嘴,说:闺女儿哪能比得上俺土苇呢?
    入秋了,还没等土苇长到六拃,爹就要让他去念书了。爹跟娘说:孩子懂事了,腿上的病情也基本稳定了。孩子也不能老是跟着他奶奶,年龄够了,送他去上学吧!寄宿在学校里,一周回家一次,锻炼锻炼,慢慢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天气开始转凉了,夏天在麦茬地里播下的玉米种子已经长成两拃长的绿苗。爹去跟奶奶商量,奶奶也不好说啥,想想土苇也到了上学念书的年纪,就点了头。土苇背上书包,一拐一拐去上学的时候,奶奶却在家一病不起。
    奶奶躺在床上每天念叨着:土苇回来没?
    快了,星期一就回来。娘说。
    走几天了?咋还不回来?怕是见不到俺土苇了……奶奶神智有点混乱,那双大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哭起来。
    爹打电话给土苇班主任,让土苇回来一趟。土苇正想借这次回家,给奶奶买把镜子回去。在他的印象里,奶奶老是对着一块碎成半月形的镜子梳头。土苇想,自己挣钱之后,一定先给奶奶买一把好镜子。这次回家正好拿自己的零用钱买一把镜子回去。土苇把买来的镜子揣在怀里,回到家,却见大门门楣、门框上糊满了白纸,院子里搭起了灵棚,哭声此起彼伏。
    土苇一瘸一拐地进了门,见爹披麻戴孝跪在灵棚里,把书包狠狠地摔在了爹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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