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者之歌
- 作者:李庶铭 来源: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 发布时间:2011-07-04
这几天,他一直沉湎在这种感觉里不能自拔:恍惚,烦躁,心不在焉。他想:发明“暗恋”这个词的人,一定是一位失恋者。当初因为爱上了自己心仪的人而不可得,就在心里暗暗折磨着自己。这个滋味不好受。可自己并非初恋,他现在早已是结了婚的人了,她也早就有了自己的家,为什么你还念念不忘她呢?这让他感到好笑。
早上起来,他刷完了牙,洗了脸,看到妻子还没起床,头发蓬乱地躺在那儿,像一头慵懒的母狮。他忽发奇想:如果结了婚的她现在也这样丑,你还要她吗?几乎是没怎么想,他就笑了:要的,因为爱,丑也变俊了。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对于一颗痴情的心来说,还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住它对它的暗恋对象的疯狂追求呢?
现在,他从书橱中的两本书之间抽出那张旧报纸,就匆匆出门了。他今天必须去见她,否则他就要疯掉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天不见到她,我就去死。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他看到晚报B2版上,在左下方,有一则讣告,竟然是她丈夫的。讣告说她丈夫因患心肌梗塞突然去世,讣告通知她丈夫的领导同事、亲朋好友,于X年X月X日前去参加她丈夫的隆重葬礼。
他醒来后感到非同寻常。某种预感告诉他,她肯定遇到事情了。
早上天有点冷,小吃摊上的人也不是很多。他要了一碗米饭,一块把子肉。这是他多年的老习惯了,无论春夏秋冬,早餐都是米饭把子肉。
现在,他吃着饭,又想起他和她同在一个工厂上班时的情形。那时他干挡车工,她干合纱,因为不在一个车间,所以平日见面的机会也不是很多。有一次厂里开大会,他偶尔发现了她。一件蓝平面布便褂,一个帆布的黄书包,随她车间的队伍进了大礼堂。他看到她和她车间那个女工坐在了那趟座位上,扎俩小辫,头型很美。当时他觉得她是那么地出类拔萃。干净、清爽,又显得那么地清纯,精神。不像工人,倒更像个学生。当时社会上男女青年很时兴背黄书包,一根背带,带盖沿,帆布的那种。这种军用帆布包,洗得白不呲咧的,既含朴素美,又兼时尚因素。就是现在回想起来,他仍然觉得她就像八十年代电影上那些活泼单纯、青春靓丽的女大学生一样,矜持、尊严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时她刚进厂,听说她家里是高干。后来她当了车间团支部书记,再后来就上了厂里担任厂团委书记。几年后,她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去了外地一所财经学校上学,毕业后没再回厂,而是直接到省经贸学院当老师去了。
他就是在她在厂里当团委书记的时候,向她求爱的。
那天,他写了一封情书,找他同宿舍的一个舍友,给她送过去了。当时她正在团委二楼开团的扩大会议,那个舍友把她叫出来,说,他叫我给你这个。她接过那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拆开看了看,当即就给他把情书送了回来。她表情严肃地把他叫到车间过道里。我不同意,她说,我有我的想法。她说的一口极好听的普通话,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听她说话。他当时听着她说这种极好听的普通话,就觉得,单从说话,自己也不配她。后来他才知道,她是随她在北京协和医院做内科主任医师的父亲,一块过来的。父亲当时作为革命干部和医学权威,从北京来到这个城市,在省立医院做副院长。那时候,他了解到,厂里有许多人去省医院找专家看病,都是去求她帮忙的。因为那年头找专家看病,是很难的。面对自己暗恋的女孩子,他十分紧张,因为出身不好,而对方则是红色家庭的子女,又在厂团委任书记,地位悬殊,差距巨大。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我冒犯你了?语气中掩不住自卑的颤抖。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听了他这句谦卑的道歉,他看到站在他面前一直紧绷着脸不说话、两只眼睛似是正在目不转睛地寻求着他的答案的她,却忽然笑了。他看到表情放松下来的她看着他笑得是那么地灿烂,笑得是那么地舒心,也笑得那么地好看,这让他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好,简直傻了一般。说老实话,当时的他没有一点恋爱经验,害怕这样一个自己心仪的女孩子,站在自己身边,呆得时间长了,会讨厌自己。就像天上的七仙女,忽然来到人间,让地上的董永羞惭而紧张,连说话都成了多余的。多年之后,每当他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仍然悔恨万分。他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在听了他这句满含谦卑的道歉后,他看到她那双警惕而美丽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隐藏着的东西忽然亮了一下,像流星划过夜空,稍纵即逝。他知道这种流星般稍纵即逝的东西叫真诚,只有它才真正代表着一个人隐秘的内心,因此平日里的它是隐藏不露的,也是决不会轻易示人的。他当时也很想抓住这种叫真诚的东西却又缺乏勇气,只好眼看着它在自己面前倏忽飘走了,隐遁了,再也收拾不回来。他始终也记不得了,当时的她笑过之后,他又说了什么,究竟是怎么收场的。总之,按他现在的合理推测,当时的情形应当是这样的:一对情窦初开的青涩男女,站在光线昏暗、布机轰鸣的过道里,因为缺乏互相了解,在男方大胆的表白遭到拒绝之后,他顿时陷入了极度的尴尬中。而对方的她,这时因为始终也没有等到他再说第二句话,这样,在沉默了几秒钟之后,作为一个从没谈过恋爱的女孩子(当时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自信,在看到她表情严肃的脸上那种飘忽不定的眼神,看到她紧张不安的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掩饰不住的绯红,特别是在看到她好看的眼睛里面那种深藏不露的东西忽然闪现了一下,又在他面前突然消失了,当时兴奋已极的他当即就在心里面断定,她,一定是一个从没有谈过恋爱的纯情少女!),为了自己所需的自尊和爱面子,她就必然要求自己尽快做出抉择,向眼前这个向她冒失求爱的男青年说声再见了。而恰恰在这时候,车间过道里也走来了送穗子的落纬工。于是,他们就这样借故散开了。这个难忘的场景,多少年来,一直活跃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常常懊恼地想,当年,她眼睛里深藏着的那种东西,是多么地珍贵啊,难得在你眼前瞬间闪现。你却因为胆怯,白白丧失了宝贵的机会,遗憾终生。
现在,他吃完了米饭把子肉,才觉得今天这餐早饭,怎么居然没有尝出一点香味来。这在过去可是从没有过的。过去,他坐在小吃摊前,左手捧碗,右手戳筷,一阵狼吞虎咽,吃得那个恣儿啊,真个是叫满嘴的米香、满嘴的油,打个饱嗝都能把街角的馋狗引来。他坐在小吃摊前,剔着牙,知道这餐寡淡无味的早饭,全是因了他又勾起了对当年这件憾事的回忆的缘故。因而又一次更加悔恨当年愚蠢无用的自己。他想,当初,她说她有自己的想法,却并没有完全拒绝你呀。她这样说,等于在你面前给你留下了一扇门,这扇门,可以是关着的,也可以是开着的,全看你有没有勇气和智慧,决定如何去对待它了。在这扇看似关闭实则开启的门内,深藏着一个优秀女孩子的远大理想和美好爱情,有缘分就牵着她的手,和她一道,去勇敢地开创美好的未来,没有缘分就将永远面对这扇冷冰冰的门,形同路人,互不相碍。现在,他在心里小声对自己说,当时,你应该这样问她,你,究竟有什么想法呢?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声呢,关于你的一切?请你相信我,我爱你是真诚的。其实,像这样的自问自答,在这件憾事上,这些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次了。现在,他终于——其实,他早就——明白了,原来,当初的她是早有了思想准备,打算出去上学,读完三年财经学校,就不再回工厂,而是通过某种渠道,直接调到大学去当老师了。一想到她当初就已把工厂视为跳板,决心苦读三年后,就要远走高飞,和工厂永远说拜拜时,他就禁不住有点惧怕她了。他惧怕她竟然有着如此深的城府,惧怕她居然比自己成熟得多。虽然他也知道,那种三班环境,并不适合她,她有了门路后,也应该尽早做出自己的选择,而不是继续呆在那个工厂限制自己的发展。有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十分懊悔地想,当初,我应该这样对她说,你上学去吧,我在工厂等你,这期间咱们可以通过写信保持联系。他完全相信,经过努力,她是会属于他的。虽然那年头讲阶级斗争,他和她交往,似乎有着难以逾越的障碍。但他的情况有点特殊。他是一个才子,文笔好,厂广播站经常广播他写的小评论,每月一期的厂报上也常刊登他配合形势,鼓动工人抓革命、促生产的战斗檄文。而她则更是追求进步,评论文章写得也不错,也经常与他的时事评论,在同一个时段广播、在同一个版面发表。事实上他们早就都知道彼此的尊姓大名,也熟悉彼此的性格为人,在心里也都对对方有几分好感的。虽然一个是团委书记,一个是车间工人,单从地位上看,他们的差距太大。但是,有些事,是很复杂的。特别是青年男女之间的事情,更不能单从外部表象上下结论。譬如,他们俩。既然两人政治大方向上有了基本的共同点,那就等于给他们两人的日后走到一起,奠定了一定的客观基础。如果两人都有意思,再通过努力,相信一定会实现美好愿望的。其实,当时在那个年代,像他们这种敌对阵营里的男女青年,冲破种种家庭阻力和社会舆论的影响,最终勇敢地结合在一起的例子,也是不乏其人的。因此,他觉得,当时他若那样说,结果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唉,人的命运,有时候真就是一句话所决定的啊。
现在,他登上了134路公交车。他知道,去省经贸学院,需要倒车。从134路上车,坐到大世界,然后再倒189路,一直坐到终点站,就到了目的地。他上车后,发现车上的乘客不算多,车厢后面还有两个座位。于是他就走过去,坐在了那个靠窗的座位上。
他坐在车厢后面靠窗的那个座位上,心绪茫然地望着车窗外的街景,望着望着,忽又想起来,有一次妻子回家后对他说,她在路上碰见她了,骑着自行车,人老得厉害,连神情都是木的。他知道妻子认识她。妻子曾和她同在一个车间,却不在一个班次,虽然都干合纱,交接班都打照面,但却很少说话。他本来一二个月才去一趟岳母家,自打妻子跟他说碰见她了,他就隔几天去一趟,隔几天去一趟。那一阵年届七旬的老岳母直夸女婿,这阵不孬,知道孝敬丈母娘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就是想看能不能在那条马路上碰见她,他碰见她,就不能像妻子,打个照面都不说话。他知道女人心眼小,相互间易犯嫉妒,他也有点不相信她就真的那么老。这回他下决心了,见了她一定主动迎上去,跟她接上线。
但是,一座几百万人口的城市,不大、也不小,要想刻意遇到自己暗恋的情人,还真不容易。虽然打那,他就经常在妻子说的那条马路上转悠,但是他一次也没有遇到过她。听妻子说,她就在那条马路附近的一幢单元楼上住。那是一个什么机关的宿舍区。正好岳母就在那片住,他每次去岳母家,故意在那条马路上逛荡。直至打乱了去岳母家的规律,叫个脑筋不灵光的老岳母,也不免生疑起来。然而他却从来没碰上她一次。有一次他勇敢地站到了她的楼下,望着一排排一模一样的窗户,他不知道哪家是她的家?他又不能像苏格拉底那样久久地凝视着高空,从早到晚原地不动,被人嗤笑为呆子,更不能像姜文那样抓个高音喇叭冲危楼声嘶力竭地高喊:安红,我爱你!不被人当流氓抓了才怪呢。最后,他只好灰溜溜地逃走了。
也许是他真诚的痴心打动了上帝,后来,有一次他竟然在公交车上意外地发现了她!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早上,他正准备去采访一家公司的老总。当他坐上车来到高架桥下时,他忽然就从车窗里看见了她。当时的她正在马路上骑着一辆老式的凤凰女车,肩膀上斜背着一个黑亮的小皮包,是一个侧影,在他眼前一闪,就过去了。天,真个是她么!他赶紧站起来喊公交司机停车,停车!司机!司机停车!当然,没有人理会他的。这样汽车刚停站,他就跳下了车。他把领导交给他的重要任务,早抛到九霄云外了。他跳下车,返回头,急急地在马路上一路疯跑,好容易在一个熙熙攘攘的马路口发现了她!他隔着马路隔离护栏,看到马路对面的她已经下了车子,正在向一所中学大门走去。他急匆匆跑过马路,冲到那所学校门口,也准备挤进去。却被门卫挡住了。他立即掏出作协会员证,想蒙混过关。孰料门卫却不屑地把手一挥,根本不理睬他这一套。门卫要他拿出会议证。他当然没有。回到家,他写了一首长诗《倩影》,然后就对妻子说他看见她了,斜背着一个黑包。妻子听了脸上带着几分揶揄的神色不屑地说,女孩子才这样背包,她不知道自己多大年龄了。以前他没注意女孩子背包的姿势,自从妻子说了,他开始注意马路上的女孩子,果然都是这样背法。把背带翻过头,背在左肩上,斜斜地一个包搭在右胯上。像他小学生时背书包,活泼热烈、小心谨慎。而现在,像她那样年龄的女人,则一般都是把背带放在右肩上,顺一溜贴在右胯上。显得自然、端庄。但他却认为,她那样背包很帅。
发现了她那样背包很帅,他也就开始注意她背的那种包了。这大概就是“爱屋及乌”吧。有一次他路过一家名牌箱包店,在商店橱窗里,他突然意外地发现了她背过的那种黑包。他买回了家,叫妻子也斜背在肩上,站在屋当央,供他欣赏。妻子夸包漂亮,但是反对斜背。背包的方式也要分年龄段的,你不是看她斜背挎包才叫我也这样背的吧?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执着,快奔五的人了,居然还像亚里士多德那样热衷于“精神恋爱法”。今天早上他对妻子玩笑说,如果晚上等不我回来,你就准备一个骨灰盒好了。妻子骂他神经病。他却一脸认真,说,你有个思想准备吧。
现在,公交车上又上来一个乘客,因为蹭票,与驾驶员吵了起来。与这个乘客一块挤上来的一个小姑娘,哭咧咧地对驾驶员叔叔说,她爸爸下岗了,奶奶正在医院急救,爸爸实在是没有法子。司机执意不允,许多人都囔着开车。他忙站起来,说,司机,我来买票。小姑娘叫爸爸坐在了他身边,他想站起来,也叫小姑娘和爸爸坐在一块。但他又想了想,似乎觉得这样有点不妥,就又坐下了。
现在,他和小姑娘的爸爸坐在了一起,小姑娘则站在爸爸一侧,白皙的小手牢牢抓着爸爸塑料座椅的椅背。短暂的一瞬不适之后,他闻着身边这对父女身上的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儿,又不由地想起了她。他记得,大约一个星期后,那首《倩影》在晚报上发表了,写的就是她。隔不久他又写了一首小诗,题目叫《墙》,也发表了。大意是说坚硬的墙壁竖在世界面前,叫诗人用毕生的精力,始终无法攻破。时隔不久,有一天,他在晚报上居然意外地发现了署名是她的一首诗,名字叫《想你》。这让他空旷的心猛地一颤,简直不敢相信。他从她的诗的字里行间,寻找着有关他的蛛丝马迹。夜里躺在床上,他心潮澎湃,夜不能寐。他觉得,是不是经过了这些年的生活波折,人生体验,现在的她,已经后悔当初自己的决定了?因为这首诗,他经过反复咀嚼、研究后,已认定她想的就是他。以后他差不多每天都买晚报,寻找她的名字,却一无所获。后来他就忽然冷了下来,想,你怎么就能肯定这个名字就一定会是她呢?否则她不应该在偶尔露峥嵘后,就再也没了后音儿?他有时想想自己现在这副痴情的可怜相,未免有点自卑。但是他终于还是不死心。今天,他就带了这份报纸,他要当面问问她,这首诗是你写的吗?那么,你究竟是想的谁呢?
有一个阶段,晚报成了他向她发出呼唤的平台,就像当年他们俩的文章比肩发表在厂报上一样,为了能再看到她的踪影,他差不多每天都要争取在晚报上露面。但是,令人遗憾的是,他是徒劳了。打那,她再也没写诗,响应他。
他变得这样执着是有根据的。有一年他听当年那个替他递纸条的舍友说,曾看见她被一个粗鲁的男人在大街上驱赶着往前走,当时的她仿佛不情愿跟他走,但是那个男人回过头不断地骂着她,甚至还逼近她抡起胳膊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当时她大概是怕丢人,只好眼含屈辱的眼泪,低着头,跟他匆匆走了。后来他又听那个舍友说,她结婚了,那个粗人就是她丈夫。舍友因为当年曾给他做过红娘,关系不错,所以最后含着几分遗憾、几分无奈地对他说,你也真是无用,当年她若跟了你,哪会遭今天这罪受?这就是命啊。不久,他在晚报上竟然又看到了有关她的消息,那是报社记者为配合形势,对她进行的一篇人物专访。她是经贸学院一个经济研究所的所长,作为经济问题研究专家,她从国际国内的宏观经济走势,到对本省工业形势的影响,再到大学生就业等问题,一一作了详尽、客观的阐述与解答。采访用了一个整版的篇幅,随文章还一块配发了一张她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4寸,仍能看出她的冷艳和高雅来。他感叹,时光流逝,她竟然还是那样地美丽,穿戴讲究,虽然已经结婚数年,也许是有了一二个孩子的中年女人了,但仍是人中精品。这张照片,让他如获至宝。他把这张有她照片的报纸,小心翼翼地夹在自己的工作夹中,下班时拿回了家。有了她这张照片,从此以后,他有事没事,便拿出来,看了又看。只要妻子不在家,他都要拿出来,偷偷地仔细欣赏着照片上的她。他发现,多少年过去了,她的模样仍然没有多大变化,还是像当年那样,笑得高雅,笑得好看,笑得深邃。他从她黑亮的眼睛里,似乎又看到了当年她笑他时流露出的那种深深隐藏却又偶尔暴露一下的东西。这种东西,曾经让他珍藏了一生。为了获得对这种东西的真正解读,当时的他竟然还拿来了放大镜,这一下是看得更清楚了,甚至连眼睑上的绒毛都纤毫毕现。但是他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倒突然觉得,照片上的这个人,怎么不像她了,甚至还有点恐怖的样子,犹如电视上经过特殊技术处理的人像马赛克。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这张报纸不见了。他怀疑是妻子发现后,把它撕了,当垃圾扔在了外边。
一想到自己这些年居然这样一厢情愿地暗恋着她,他就感到非常地惭愧,感到实在是有些对不住妻子(说实话,这些年的夜里,他每每和妻子在床上做爱,竟然都习惯把妻子当做了她!)。其实,凭良心说,妻子也是蛮不错的。妻子人长得漂亮,家庭条件也不错,父亲是市财政局干部。这些年妻子对他忠心耿耿,一心不二。当年,他是在她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之后,通过师傅的介绍,才认识的妻子。他承认,若论外表,妻子和她,是旗鼓相当,不相上下的。唯一不能和她相提并论的,是她是大学教师,妻子只是一个普通工人。
后来,妻子无意间向他透露了一个秘密,才让他恍然大悟,又不禁愕然、凄然了。那天妻子递给他一本棒针编织书,指着封皮一个很帅气的长得颇像台湾著名影星秦汉的男人,对他说,当年家里给她介绍的第一个对象,就是这个像秦汉的男人。妻子说,这个秦汉在钢厂工作,是车间主任。因为他长得好,她当时就给秦汉谈恋爱了。但是在恋爱的过程中,她却发现秦汉的大男子主义太严重,还抽烟那么厉害,妻子就找个借口,给他散了。妻子说她一辈子也不能接受这个秦汉恋爱时对她说的那句话,秦汉说,结婚后你的中心任务就是伺候好老公,照顾好孩子,不能回娘家。后来有一次去商场购物,妻子在书架上偶尔看见了这本书,又勾起了妻子对这个秦汉的思念,就买回来作纪念了。妻子说,这个秦汉现在恐怕是厂级领导了,也早该结了婚。他仔细看了那封皮上酷似秦汉的男人,觉得人长得确实潇洒英俊,同时对妻子的忠诚度,也有了重新评价。原来,他和妻子都有暗恋的情人。他说你该和秦汉结为秦晋了。妻子连连笑说,秦汉不如你,不如你。
他是当年那个三千人纺织大厂唯一一名从工人当中走出来的工人作家,她也是当年那个三千人纺织大厂唯一一名从工人当中走出来的大学教师。他有时就想,单凭这一点,他和她也有缘分。
现在,公交车到站了,小姑娘牵着爸爸的手,准备下车。在快走到车门口时,小姑娘停了下来,又折回头,冲他点点头,笑了笑。再见,叔叔。再见,小姑娘。他挥挥手,也冲小姑娘笑了笑。他读懂了这个懂事的小姑娘那旋在酒窝里的羞涩与谢意,他想用这份尊敬和好感,陪他一路到达站点。
大世界终于到了。现在,他又转到了189路公交车上,继续往前方驶去。189路上人几乎满员了,他上了车,发现车厢里就只剩了车前排的一个座位了,他投进一个一元的硬币后,就麻利坐在了那里。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身前身后竟然全是乘客,他极不习惯这种置身众目睽睽的目光包围中的公共场合,他立即扭过头去,面朝着车头方向的车前窗大玻璃,和驾驶员一道,专注地、目不斜视地向前方凝视着,内心里期盼着尽快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他想起来,那年省作协搞了一个青年作家方阵,作为本省最具潜力的青年实力派作家,他有幸名列前茅,在众多青年作家中第一个接受采访,还配发了大幅照片,用近一个整版的篇幅,详细介绍了他这些年所走过的创作道路及所取得的骄人成绩。他知道这篇专访,她应该会看到的。因为,根据他的推测,晚报是她每天必须浏览的精神晚餐。果不其然,晚报上这篇介绍他的文章,第二天就被她看到了,因为这篇文章是配图发的,她也像当年他小心珍藏她的那篇权威专访一样,也小心翼翼地将报纸藏到她的一个小箱子里。连同他历年在国内报刊上发表的她所收藏到的所有作品,都保存得完好无损。他并不知道,其实,她也是暗恋着他的。多少年之后,每当丈夫不在身边时,她甚至比他更激动、更痴情地,经常把他的作品拿出来阅读。她的那首《想你》,就是在看了他的某些作品后,有感而发,写出的真实感受。现在,有了这份报纸,每天欣赏着他的照片,她几乎变得有些疯狂了。虽然说她如今在事业上是一个成功者,但是在婚姻上,她却是个失败者。那个粗人是她父亲领导的儿子。这些年来,每当遭到丈夫的谩骂和毒打时,她就会在心里不由联想起当年那个向她求爱的男青年。她不知道,这些年,她为自己当年曾经的单纯和草率,后悔过多少次,简直连肠子都悔青了。她想,当年的他是多么出色啊,大胆、诚恳地向一个他倾心的女孩子敞开了自己的心扉,尽管他由于不了解真实情况而遭到了她的无情拒绝,但这却丝毫也不影响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和位置。她非常后悔当年那个无知的女孩子,为什么那么轻率地拒绝了一位才华横溢而又态度认真的求爱者。同时又不免在内心有些责备现实中的这个胆小鬼,为什么不能像他在给她的那篇大胆而痴情、浪漫而无畏的爱情宣言中所表现出的那样,拿出哪怕百分之一的勇气和真诚,勇敢地、大无畏地,甚至哪怕带点粗鲁和莽撞地撞开那扇被紧闭着的门,将她救出?从此,让两颗燃烧着炽烈而浪漫的爱情火焰的心,相搀相扶,比翼双飞,奔向美好的锦绣前程?每每想起这些,她就更加后悔,自责和忧伤,犹如两条冰冷的绳索,将她越系越牢,近乎窒息。她经常在心里偷偷无端地指责他,甚至还骂过他。但是指责过后,骂过以后,她又不禁为自己的这种无聊和空虚,感到恐惧,感到绝望,恨不得毁掉自己。她揽过镜子,看着镜子里脸红的自己,质问你怎么了,你不是神经病吧?你有什么权力指责人家,骂人家。今天的这一切,还不全是当年你自己招来的。她盯着自己起皱的眼皮,质问自己说,事情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你居然还剃头挑子——一头热。这世界上有卖后悔药的吗?你还暗恋着人家。人家早就有家室、孩子了。
但是,她还是管不住自己。
她所在的那个学校,位于二环路的东侧,门口就是“怪坡”。二环路始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当时因受地形、施工技术和资金等客观条件的限制,出现了“怪坡”这一特殊路段。“怪坡”不仅成为疏解城区外围交通的一大制约瓶颈,还潜伏着极大的交通安全隐患。“怪坡”每年都要出十几起交通事故。为此有政协委员也曾多次向市委提交建议,建议放弃“怪坡”,局部改道。但是时至今日仍不见动静。政协委员通过实地勘察,发现那个大坡,南北相向,绵延平铺了好几里地长,看似是上坡,实则是下坡。司机到了这里,特别是外地司机,因为不熟悉地形,不免都要加大油门,结果造成判断错误,一旦出现紧急情况,刹车不及,就撞了车。
现在,他坐在189路公交车上,在眼看就要来到经贸学院门口的时候,果然就出了车祸。肇事车是一辆满载钢材的外地大货车,由南向北行驶,来到离怪坡还有几百米的地方,突然加快了速度,当司机感到情况不对头时,已经晚了。这辆疾驶而来、失去控制的大货车,满载着几十吨重的沉重钢材,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头向迎面驶来的189路公交车撞去。公交司机当场死亡,他坐在车厢第一排座位前面,头被撞得凹进去一个大洞,当场昏迷过去。车上的乘客,伤了几十名。那辆肇事的外地大货车,在撞上了189路公交车之后,又连续撞断了路边的两棵大树,冲出了路边绿化带,一头扎进经贸学院的院墙里。令人惊愕的是,大卡车司机居然没有事。当时许多正在上课的学生,都听到了校园外边巨大的轰隆声。120赶来的时候,下了课的同学们也都纷纷围拢过来。他们来到肇事现场,看到院墙倒塌、车头严重变形、司机卡在驾驶室内动弹不得。消防官兵用专业器械将司机解救出来后,120工作人员用担架迅速将其抬走了
这时候,有几个学生跑到了学校外边的马路上,这几个学生曾经听过他讲的文学创作课,认出了躺在事故现场的他之后,就都吓得顿时纷纷惊叫起来。同学们发现,他满脸是血,样子痛苦,气息奄奄。这时候恰巧她也下课走来了,也和她的那些学生一样,在听到了马路上那声惊天动地的“咣当!”声后,她也立即随学生一道跑出了学校,挤进了事故现场。她看到,地上躺着的那个人,尽管脸上血肉模糊,面色苍白,已经不省人事了,但是他的右手里却还紧紧攥着一份报纸,仔细看,报纸的上方是一首小诗,诗的题目叫《想你》。看到这几个字的一刹那,她的脸腾地就红了,心里咯噔一惊,再仔细辨认地上躺着的那个人时,果然是他。她吓得惊叫一声,赶紧捂住了眼睛,又紧忙掉过头,挤出人群,哭着跑开了。
他是比较怀旧的那种人,什么事都重感情。他受昨晚那个怪梦的支使,就是想来看看她,担心她今天别遇到什么事情。但是,她没遇到什么事,他却遇到了。
只是他绝对没有料到,他早上的心愿还没来得及实现,就先应验了他的谶语。
现在,他躺在地上,已经看不见她是什么样子了。但是,试想,如果他看见她了,一定会惊讶今天的她怎么变得如此叫人吃惊地衰老?这么说来,他又是幸运的了,他头脑中对她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她扎小辫、背黄书包的年代。他是含着对她美好的记忆前来会她的。
妻子一直在家里等着他。中午的饭菜都凉了,给他打手机,一直是无人接听。妻子有些紧张起来,又想起了早上他的玩笑。是中午和儿子吃着饭时的午间电视新闻,让妻子知道了这个可怕的消息:“今天早上,在省经贸学院‘怪坡’附近,又发生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造成一名公交司机当场死亡、一名乘客头部严重受伤,生命垂危……”
妻子发疯般朝医院奔去。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丈夫仍未脱离生命危险,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妻子含泪守护在丈夫的身旁。听到身后有迟疑的脚步声,妻子回过头,看见病房门口,手捧一束鲜花,欲进欲退、低头不语的,竟然是她。 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