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
我不在常春藤,就是在去常春藤的路上。
————题记
一切都是从跳舞开始的。
九十年代初期,大学里也流行跳舞,有句口号就是“扫舞盲”,军校也不例外,毕竟都是年轻人,大家也都在追赶流行。晚上下课后,宿舍里到处都是学舞的身影,学校里周末也组织舞会,只是女生太少。
对张万亮和他的铁杆党成这样从农村考军校到重庆这个大城市来,从来没有摸过女孩子的手的人来说,那种诱惑无疑是巨大的,因此他们练跳舞格外卖力。当他们自以为舞技差不多的时候,去过几次学校组织的舞会,前两次都没敢下场,第三次壮着胆子邀请了场上最漂亮的一个女生,结果跳到最后的时候还是踩了女生的脚,而且他也出了一身的汗,于是他认为这是一个费力不讨好的活,从此好长时间没有去跳舞,学校里的舞会更是一次也不参加了。后来,党成拉着他到别的学校跳舞,慢慢地跳上了瘾,附近几所大学里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
生活中的偶然其实也存在着必然,该来的迟早会来的,也许正是应了那句话: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如果那一次他们不是去找老乡玩,如果他们没有在吃晚饭后去学校的舞厅里跳舞,万亮就不会认识那个影响了他一生的女孩:江文清。
学校舞厅在一个人工湖的旁边,绿树掩映,倒也雅静,是学校恋人经常出没的地方。舞厅条件不算太好,几盏射灯吊在屋顶,几个音箱放在屋子角落里,地上撒了一层滑石粉,还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常春藤”,晚上亮起霓虹灯,远远看来煞是漂亮。由于在学校里,票价也便宜,倒是不愁客源,周末晚上经常是人满为患。张万亮和老乡吃完饭进来的那个晚上,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女孩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周围的人跳舞,仿佛是一个旁观者,又好像是一朵莲花傲立在人群中,那么地静雅,万亮的眼睛完全被她吸引了,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站在一个临近的地方近距离地观察她。她个子很高,大概有接近一米七的样子,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皮筋松松地梳在脑后,白白静静的一张瓜子脸,没有涂脂抹粉,素面朝天,反而显得脱俗的美。就像文清后来对自己的评价:“你也别说我漂亮,其实我自己知道,我就是两个字“清秀”,而且侧重于清”,万亮感觉这个评价很到位。
万亮看着好几个男学生去请她跳舞,都被拒绝了,他腿有点打哆嗦,只在心里骂自己:“笨蛋,不是自我感觉挺好的吗?关键时刻怎么掉链子了?”,就这样哆嗦着,看着一个高大的男学生又在向这个女孩走来了,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到她身边,向她伸出了手:“请你跳个舞好吗?”,女孩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伸出了手,和万亮滑进了舞池中,万亮看见那个高大的男生走路的动作明显地僵硬了一下,嫉妒地看了他一眼,走开了。
万亮心里暗暗高兴,机会稍纵即逝啊,追女孩子可不能谦让!挽住女孩细细的腰身,握住白白嫩嫩的手,万亮的心跳又加速了,结结巴巴地说:“我不太会跳。”
女孩露齿一笑:“我也是刚学。”
仿佛一道阳光照进万亮心里,万亮的嘴又灵活起来:“那我们共同进步吧”,又一道阳光,把万亮照的暖暖和和的,后来他一直对文清说:“我们命中注定有缘,要不为什么一开始就配合得那么好呢?”
“你臭美”文清一边笑一边用拳头捶他。不过那天晚上他们配合得确实很好,很有感觉,所以跳了一曲又一曲,跳得两个人到散场的时候就无话不谈了。
分手的时候,万亮问那个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江文清,你呢?”
“张万亮。”
“下次见。”
“好的,下次见。”
下个周末的时候,万亮早早来到学校舞厅门口,文清也如约而至,两人又是整晚一起跳舞、聊天,仿佛老朋友一般。
文清问万亮:“你是哪里人啊?”
“山东人!”万亮回答,“你是哪里人啊?”
“湖南,不过我原籍是山东。” 文清笑着说,“我父亲也是当兵的。”
“原来是老乡啊,还是军人的后代,怪不得我们这么投缘,呵呵。”万亮也笑着。
“你说是就是吧!”
“那我们‘五一’出去玩吧?”
“好啊!”
‘五一’放假的时候,两个人一起来到了位于长江和嘉陵江交汇处的重庆鹅岭公园。公园面积不大,环境很幽静,能看到长江和嘉陵江两江的美景,好多人都到这里看重庆市的夜景,非常漂亮。两个人一起看长江,一起钓鱼,一起吃米线,佳人陪伴身旁,周围的风景都显得那么迷人。两个人高高兴兴地玩着,说着自己身边的人和事,还有自己的专业,无所不谈,但是始终保持着朋友之间的距离。
在一个小亭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万亮说:“文清,我感觉你就像一本书,我永远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是吗?我如果像书的话你就要好好地读啊!”文清歪着头说。
万亮叹了一口气:“我明年就毕业了,你比我晚两年,我就怕没有时间了。”
“如果你想读,就让你读一辈子——”文清说着说着低下了头,好像想起了什么,脸慢慢红了起来。
万亮凝望着娇羞的文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冲出亭子,向着长江大声地喊了一声:“哦——”,周围的人都不解地望着他,文清赶紧跑出来,把他拉跑了。
两个人笑着跑着,在一个清清的水池边,万亮勇敢地拉住了文清的手,文清哆嗦了一下,抽了一下没有抽开,也就任由着他拉着了,整个下午两个人的手就没有松开。
以后的日子里,两人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学院以及周边的角角落落,从风景优美的公园到听书说唱的茶馆、从人来人往的市场到人烟稀少的长江边,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他们一起看滚滚长江东逝水,追忆昔日英雄,一起唱校园民谣,倾听那流浪的承诺:“通往那前程的道路很多,可我偏偏选择你一个,我不要你看到现在的我,请听听我为你所写的歌。… … 这个风里有个你曾经心碎过,这个风里有个我为你削苹果,我也曾望着那流淌的小河,说过要给你温暖的小窝… …”
那个时候,两个人每星期见两次面,都是万亮去找文清,星期天的早上,万亮早早地到了,站在女生楼下,高声喊:“文清,文清——”,后来这成了这个学院女生楼的一道风景,连看大门的阿姨都习惯了,如果哪周不来喊,就会问文清:“那个傻小子怎么不来了?闹别扭了?”
文清都是笑笑:“没有,他训练忙,打电话了。”
那时候的电话不方便,没有手机,万亮都是偷偷跑到教研室打,文清也是从六楼跑下来接,很辛苦。平时想了,就写信,万亮太爱文清了,不想用普通的信纸,于是就专门跑到沙坪坝,买了带香味和花边的信笺,一封一封倾诉着爱恋。
有一天,万亮去找文清,坐在学校校园里的一块石头上,文清把一封信给万亮看,说是男同学来的。万亮看完信才知道,这个男同学和文清从小在一起长大,两家关系很好,也有意撮合他们两个,文清说她自己没有感觉。后来文清考到了重庆,那个同学考到了西安。这封信是那个男同学给万亮写的,信中说了他和文清的故事,说现在文清和万亮好了,他虽然很伤心,但是知道无法改变了,只能祝福他们两个,并且说如果万亮以后辜负了文清,他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万亮笑了笑,说:“文清,你给他回信,说我会永远对你好的,请他放心。”万亮对文清有足够的信心,文清第一次主动地抱住了万亮的胳膊,头埋在他胸前说:“万亮,你真好。”
万亮低下头,看着脸蛋红红的文清,把自己的嘴印在她红红的嘴唇上。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两个人都没有经验,只感觉两人气息交融,太美好了。
那一天,两个人一看到周围没人了就会亲在一起,吻得两个人心跳加速。后来文清说接吻的感觉就像她家的法国小狗,不能常来,但是两个人见了面,又都抛到了脑后,法国小狗也就成了他们甜蜜的代名词。那个时候,两个人的爱恋充满了万亮的心间,虽然文清的女同学曾经警告过他:“文清是定向生,毕业要回湖南老家的,而且这个人很实际,可能不适合你。”他也置之脑后。
虽然他们知道以后会很难,但是他们两个都有信心,用万亮的话讲,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万亮要毕业了。原来说过要带文清看看学校的,他就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带着文清来到他们学校里,看他们的教学楼、训练场、食堂,还有学校里的张治中旧居。他们的宿舍楼也看了,但是万亮没敢带文清进到宿舍楼里,因为还有好多同学在啊,即使这样,万亮还是看到宿舍楼上三三两两的同学,趴在窗户上向下看着,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让万亮紧张之余又有些甜蜜,既希望别人看见,又怕别人看见,甜蜜中有紧张,紧张中有幸福。吃过饭,万亮把文清送到石桥铺中巴车上,挥手说着“一路小心”,然后一路狂奔回学员队点名。有个隔壁班里的同学看到文清了,等万亮回来就问那是谁,万亮说是老乡,再问就笑笑不说话了,问的人也就笑笑走了。快毕业了,人心都毛了,自己的事都还管不过来,谁还管得了那么多呢?
毕业分配终于到来了,为了生病偏瘫的父亲,万亮放弃了到深圳第一批驻港部队的机会,回到了济南。文清还有两年毕业,不过也放暑假了。放假前,文清的父亲来信了,说不同意他们两个的事,希望她回家。但是文清说:“大不了我去济南打工”,在两个人一起给她父亲回了一封态度强硬的信后,毅然跟着万亮回到了鲁西北的老家,因为他们都天真地认为,爱情可以冲破一切束缚,没有什么能够拆散他们。
文清的到来给生病的爸爸整天笑得合不拢嘴。万亮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妈妈说爸爸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万亮去部队报到了,准备请几天假带文清去青岛玩几天。可是部队没有批准万亮的请假请求,因为文清的父亲把万亮告到了部队上,说他拐骗了自己的女儿。部队领导专门把万亮叫去,当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告诉万亮一定要处理好这件事,不要造成军民纠纷,然后特意派人和万亮一起把文清接到了济南,并让万亮带文清在济南好好转转。
行游在千佛山、大明湖,万亮特意对文清说:“趵突泉是济南的灵魂所在,留到你下次来的时候再看吧!”
“好的,我一定会再来的!”文清幽幽地说。
要走的头天晚上,两个人说了一夜的话。文清说她一定会劝说父母接受万亮的,让他等她的消息。万亮对文清有信心,她是家里的乖乖女,父母的心肝宝贝,她父母不会太为难她的。
送文清走的那个早上,天阴沉沉的,好像雨随时都会下来。文清朝万亮挥了挥手,眼睛中交换着柔情,上车走了,好像每次在重庆万亮送她一样,她相信她很快就会回来的,谁知道这一走就是十几年,两个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文清刚到家的时候,万亮给她家里打电话,文清还可以接电话,再到后来,打过去就说不在家了,万亮的心每天沉沉的,他知道文清也在受着煎熬。等到暑假结束开学的时候,接到了文清从学校里打来电话:
“文清,你还好吗?”万亮拿起电话就急切地说。
“我还好,你好吗?”文清慢慢地说,好像忍着什么不愿意说。
“我也好,你家里没有对你怎么样吧?”万亮急于知道文清到家后的情况。
“我们分手吧!”短暂的沉默后,文清终于说了出来。
万亮呆住了,他天天等天天盼就是这个结果吗?他急急地问:“为什么?是不是家里给你压力了?我们可以慢慢想办法啊!”
“如果我们坚持在一起,我妈妈就要自杀,你说我们以后会幸福吗?”文清在电话那头终于哭出来。
“难道你就舍得我们两年的感情吗?”
“……”
过了几天,张万亮收到了文清寄来的一封信,里面有一个玉挂件,那是他送给她的,信上说:“那个玉挂件我挂了两年,上面有我的体温,我不能陪伴你了,就让它陪伴你吧。”
万亮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晚上一个人出去,买了一捆啤酒,坐在马路边,一边喝一边哭一边摔,摔了满地的碎玻璃。
“蓦然回头情已远,身不由己在天边,才明白爱恨情仇,最伤最痛是后悔,——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伤悲,就算我会喝醉,就算我会心碎,不会看见我流泪。”《忘情水》幽怨地适时响起,好像为这段恋情唱的挽歌。
“忘了吧,忘了吧,喝了就全忘了”。万亮嘴里嘟哝着,喝完最后一瓶酒,把瓶子一下子摔在地上,自己也仰面朝天倒了下去,他感觉手很疼,抬起手来,看着血慢慢地流出来,他笑了笑。朦胧中好像看到几个战友向他跑过来,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张万亮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晚上的时候,他起来给文清写了长长的一封信,泪湿透了半边信纸。好在万亮又恢复了正常,只是比以前沉默了,常常一个人望着远方发呆,有时候叫了半天才答应。又过了几天,万亮收到了一封信:
“万亮:见信好!
和你分手原本不是我想要的结局,却又是我不得不选择的结局。我到底还是做了一个孝顺的女儿,同时也成了一个辜负你一片深心的人。中午我便去把头发剪了,你说过喜欢长头发的女孩子,于是我认真地为你留了它,如今既已离开了,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让它继续了。随信寄来一缕,你就把它作为一种纪念保存吧,这也是我能送你的最好也是最不好的一样东西了。很有意思,遇见你之前和离开你之后的我总是一头短发,而你总也不能亲眼看到我这副样子,这或许也是一种幸运吧。我自己也保存了一缕,很久以后我仍会记得你的手曾经轻轻抚摸过这一缕黑发。我感觉我欠你很多,你总是迁就我、容忍我,即使自己受苦也不让我为难。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也坚持过,但是你还是为了我而放弃了,你牺牲了快乐只为了我幸福,这样的感情叫我如何能经受得起呢?每一念及此,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责备自己才好,我不是一个好女孩,我太懦弱了,以至于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把握,而且还伤害到了你。
现在我不再是那个有话就说的小女孩了,我现在每天都在隐藏自己,虽然我不止一次地哭泣,但是没有谁见到我哭泣的样子,因为我不想听她们的感叹或同情,就像我今天剪了头发,她们都为我居然能舍弃留了那么长时间的长发而可惜,可让她们知道又有什么用呢?我笑着面对她们,心里却很凄凉,那剪去的不止是长发,还有过去那段美好的时光。我每天都在劝自己坚强起来,你也要答应我尽量让自己快乐起来,时间总会慢慢地治愈心里的创伤,我也祝福那个一直在未来的前方等你的女孩,祝你们永远幸福。
另外希望你能慢慢地向家里人解释清楚,他们对我太好,只希望他们不要埋怨我,也希望不要怨恨我的父母,即使要责怪,我也心甘情愿。
文清
于一九九五年十月八日”
一缕用红红的绳子系着的黑发慢慢地从信里飘落出来,万亮捡起来,慢慢地抚摸着,眼泪终于慢慢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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