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青州）婚俗：花轿》

   我们村的花轿，是被我的昆玉嫂子坐没了的。从她坐过之后，花轿就没有了，于是她成了最后一个用花轿娶来的媳妇。

   对老一代女性来说，也许坐不坐花轿非同小可。比如遭到丈夫嫌弃，她们常常要说：“我是你们家用花轿抬来的。”也就是说，不是她自己跑来的，而是以最庄严的仪式娶来的。坐花轿，本是女人一生中难得的一份尊贵。

   可是，如今有几人坐过轿呢？尤其是明媒正娶用的“大花轿”。

   轿子是常见的，在旅游景点上，在电视剧中。历史题材的电视剧，涉及高官自然要有绿呢大轿，涉及嫁娶自然少不了花轿。但那些轿子却常常不伦不类。我母亲活着的时候，看到电视剧中娶亲的场面常常要说：那么寒酸的轿，还说是“大户人家”！就是小户人家的闺女，也不愿上这种“光腚轿”！在她看来，电视剧里的花轿是太寒酸了，配不上大户人家。

   也许是各地习俗不同，花轿也形形色色吧？但在我的故乡，娶亲用的花轿真的不像电视剧中那样寒酸。——尽管村里并无贵族，也没有多少“大户人家”。

   众所周知，一般的轿子是四人抬的，大花轿则要八人抬。那规格与朝廷高官相同。中国古代有一些讲究，比如平民百姓一辈子卑微，但有两个场合却可以高贵：一个死了出殡的时候；另一个就是结婚的时候。下层农家的闺女，结婚时凤冠霞帔，与诰命夫人相差无几。而新郎的装束，一般是八品模样。官员们平时出巡要静街，一般百姓不敢仰视，但如果遇到发丧或娶亲，他们却会绕道而行。如果无路可绕，就要退到路边让路。

   我不知道官员坐的“八抬大轿”的尺寸，只知道新娘子坐的“大花轿”里面的空间其实与“小轿”并无差别。“小轿”与“大轿”，其实轿子只有一个。“当天晚上，一乘小轿就把翠仙接进了府。”那是纳妾，当然只能用小轿。若是正娶，却必须在上午，讲究的人家，就要用“大花轿”了。

   所谓“大花轿”，其实只是大在外观，因为它是在小轿外面再套一层而成的。那外层的框架也是由木头做成，比较轻，用时临时安装起来，挂上轿帷，外面再用彩绸结成的花团装饰起来，庞大而鲜艳的花轿就做成了。那样的花轿，需要几个人在迎亲的前一天忙活半天，甚至到深夜才收拾好。

   就是那样的花轿，在昆玉嫂子坐过之后，后来的媳妇就无缘坐了，包括我们那位漂亮得远近闻名的侄媳妇爱琴。

   那个夏天，我们家娶进两房媳妇。昆玉嫂子进门一个多月，就又迎娶大侄媳妇，大侄媳妇却没能坐花轿。因为偏偏在那几天，村里开过大会，传达上级指示：破除旧风俗，树立新风尚。而这需要破除的旧风俗，首先就是娶亲与出殡。花轿从此不准用。

   花轿不准用，媳妇怎么娶？一家人急得团团转。最后想出一个主意：用马车。过去不是有轿车吗？我们把马车扎成轿车，给轿车披红挂彩。于是，一群人忙了一夜，在马车上扎起了车篷，车篷上系了彩绸。可到新娘上车之际，车棚还是让亲家母掀掉了。这位亲家母，我们历来是喊“四嫂”的，因为亲家在家中排行第四，又是我瑞玉哥的把兄弟。是否认真结拜过，我不清楚，但兄弟们却一直跟着喊“四哥四嫂”。说起我大侄子的婚事，也堪称一段佳话：一天，“四哥”来了，我的大哥自然要陪他喝两盅。大侄子从地里回来，见有客人，打个招呼就往外走。“四哥”望着他的背影，与我大哥有了这样的对话：

   “孩子多大了？”

   “二十三。”

   “订亲了吗？”

   “没有。”

   “别找了，把爱琴给他。”

     杯酒之间，亲事就订了。

   不久就是迎娶。他们夫妇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那年刚刚18岁，长得又漂亮，自然爱如掌上明珠。遇上那样的年头，婚事无力大办，却也一切照章行事，礼仪半点不缺。亲家母万万没有想到，到了过门的日子，来的竟然不是花轿！她当然知道这是上面的法令，谁也不敢违抗，但满肚子的气还是没处出，于是一把就把车棚给掀了：坐不成花轿，扎个棚子干什么？掀了敞亮！

   爱琴倒是无所谓，带着一脸天真，上车做了媳妇。车棚掀了并未扔掉，只是被推到了马车的后部。当迎亲的马车归来时，我们看到的是车上坐着新媳妇，而在她的背后是一堆红绸彩球。那景象虽然史无前例，让老人们觉得不像娶亲，却也别有一番景致。只是相差一个月就没坐上花轿，也真是委屈了侄媳妇。

     今天的历史叙述，都把“破四旧”完全记在“文革”的账上，似乎烧古书、毁文物、毁灭文化的事是从1966年才开始的。我们村的花轿却是消失于1964年。几百年的花轿，就那样被砸烂烧掉了，而且再也没有复活。文革结束之后，求神拜佛上坟祭祖，各种习俗都逐渐恢复，花轿却一直没有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