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日如草》：济南好人之英特迈往

都说山东人老实，济南人心好。吊诡的是，好多年来，却不见得小说、影视对此有多少反映、热议、追崇，相反诸如帝王、能臣、名人、偶像、白领、小资之流，被反反复复地摹制，播撒。百看不厌，又百般叫好。

好人不吃香，好人没本事、好人不长寿等民间贬义言辞，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泛滥成灾，甚嚣尘上。经由1990年代市场化进程的加剧和权钱交易伦理的悬置，好人更是步入“偶像的黄昏”。回到文学中来，你读那些诸如“先锋文学”、“新写实”、“新历史”、“新市民”等小说和“宝贝”、“美女作家”、“身体写作”以及“80后”等层出不穷、推陈出新的“新概念”名目所演绎出来的各种作品，不难发现，也仅仅在主流意识形态领域，好人才偶尔有所表征。“好人一生平安”，也因此常常遭人耻笑、嘲解、恶搞；反倒是“跟着感觉走”、“我拿青春赌明天”式的私欲和私心、耗费与奢靡、浅薄和媚俗等表象，如日中天，不绝于耳，且深入人心。

好人，不折不扣地成了被反复讽喻的对象物，悖谬之至，令人啼笑皆非。然而作为想象中国之基本方式的当代文学，作为表述中国经验的差异性和可能性的汉语小说，终究还是要构建一个“和谐”伦理世界和对话场域的。亦即是说，当好人有可能成为颠覆主流意识形态的过时产物并被用以凸显大众消费时代的“新意识形态”的解构工具和靶子时，某种无信义和非道义的自由市场资本伦理，就有可能借机被捏合塑形出来，以至于成为新的霸权意识形态。对此，警醒而敏感的小说家就有必要作出适当的语言反抗、温煦的精神呵护和自觉的审美担当。

2010年暑期未过，山东青年作家刘玉栋长篇小说《年日如草》的凭空出场，无论就其创意构想、话语范式、美学旨趣，还是就大多数读者期待视野、消费诉求而言，皆意味着它的应运而生，合乎时代想象和百姓需要，并能恰切熨帖地勘探出了那逐渐被遗忘、被遮蔽、被篡改的好人之普遍性、影响力与受众面。

实话实说，作家刘玉栋本人的确是一个老实人，一个文学写作业内外有口皆碑、坚守个人文学观、并不耽溺自恋和名利欲望的好人。沉淀多年，年近四十，回首往事，盘点自我，刘玉栋难免会将诸多感性历练和理性思考投射到小说创作中来。就此而言，《年日如草》中的主人公曹大屯未尝不带有刘玉栋自我的影子。读小说前半部分，你即能感觉到曹大屯的诸多心路历程和人生体验，其实都镌刻着刘玉栋对他的体认、好感和认同。一种亲近人物并自觉地包容之、认同之、体悟之的湿润感，油然而生，并氤氲着灵魂的光色。

当然，小说家与人物之间终究还有一个距离。选择一个适合表述个人话语的人物面具是一回事，选择如何确立被言说对象、人称视角和故事情节之间的诸关系，终究需要一番文学特有的虚构和想象兼具的综合加工。这也意味着刘玉栋的小说方式在于把真的写假，并让人信服。

真，就在于曹大屯这个人真实，如同山东人本性的鲜活模板，济南人的集体无意识的具象表征。

真，也来自于曹大屯生活工作过的济南化肥厂及其穿梭、沉浮其中的那个名叫小王府街的地名和相关活动区域，外延至包括千佛山、黑虎泉等名胜场所，皆为济南实有。

真，更在于1970年代进城者的大致心态，其基本个性和人格品质，在17、8岁期间已经塑形。那些偶尔的孤独、短暂的绝望、瞬间的狡猾、笨拙的骗术，本为民间社会的生命体所有。

真，还缘于人生已过一半的曹大屯们，绝不是物质消费的牺牲品，欲望消耗的游猎者，名利场中的角斗士，而是当今中国大多数上有老下有小男人的全息缩影。高考失败、直接就工、养家糊口、小打小闹、爱而不得、婚姻平庸……这样的无名本色、蚁族习性、漂泊状态，既是民间大众社会的基本生活方式，也是其大致文化样态。

真，最终也意味着刘玉栋依托历史年代背景，却并不写宏大历史，而是跟拍日常生活的流变图景。“这一年”、“这一天”等时间副词，贯穿小说始终，你不由自主地会感受到刘玉栋“小说”日常的真谛，就在于细微中发现底色，在平淡中呈示波澜，更从饮食男女、吃喝拉撒、生老病死、节礼庆典等寻常事件中，发掘微言大义，敞露生命真理。

把真的写假，旨在小说要揭示草根人民的美好人格、生存意志、命运特征。《年日如草》之所以安排曹大屯与三个女人的情感关系，本身就带有虚构性。但这种虚构之关键，并不在于藻饰浪漫激情、张扬色情景恋，而意在凸显曹大屯的人格操守、精神境界，就是一个敢于承担、忍辱负重和有情有义的山东好汉，济南硬汉。

好人的命运与英雄的命运都是命运。如果说英雄的命运往往带有天意、神启色彩，并属于历史诸多合力的偶然形成之结果，也是各种文学媒介传奇化修辞的必然选择；那么小说《年日如草》之敞露好人曹大屯的人生命运怪现状，则体现为其厚朴绝决的生存意志和永不蜕变的精神质素，进而表达了他热爱命运、反抗命运、承担命运的主体价值。也因此，把真的写假，也就抵达了当代汉语文学需要提升的叙事伦理，即通过对自由个体生存事相的微观鉴照、考量和把脉，彰显出那中国民间底层社会本有的毫不逊色于明星名人的“英特迈往”之本然属性。

《年日如草》能沉潜于扎根济南的外来者的日常生活世界，能无微不至、返璞归真地对其二十年间的生存际遇、情感皱褶和文化习性给予娓娓动人的描述，不啻是一部溯源济南草根平民当代命运的追忆似水华年。

刘玉栋著/年日如草/作家出版社/2010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