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歌谣
常常想起儿时的歌谣。
这也许很可笑,胡子已经花白,该想的事又那么多,却偏偏去想那些被遗忘的歌谣。可是没办法,自己管不了。在记忆中,有的歌谣似乎很美,但记不清了,想问问别人,却蓦然发现身边没有几个会唱的人。因为比我年轻的人一般只会唱红色歌谣,而那些歌谣来自印刷品,无需任何人记忆。
我所说的那些儿时歌谣很古老,有的也许已经流传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但所谓“文化”就是这样,想让它更新,想让它消失,其实也很容易。这就是所谓“文化”的历史。
能够长久流传的歌谣大多没有深刻含义,尤其是那些千古流传的,必然是四平八稳,在任何年代都不犯忌,否则它就不会流传下来。这是中国历史上文化传播的一般规律,所以很有创造性的东西一般没有生长的空间。但是,即使经过无数遍淘汰和过滤而精华尽失,即使只剩下不咸不淡的“纯文学”,只要你是唱着它长大的,一旦回忆起来,就会觉得它非常亲切,而且有一种特别的美。比如:
有什么深意吗?没有。但它朗朗上口,而且那月亮不是寂寞的嫦娥,也不是被罚的吴刚,而是一个勤劳的大娘,就在人们身边。再比如:
同样说不上怎么好,但来自日常生活。大概是家里正在包韭菜包子吧,好像是当娘的在跟孩子说话:哥一个,弟一个,给你姐姐留一个。这姐姐也许干活儿去了,也许已经出嫁,家里却没忘了她,韭菜包子有她的一个。这就是当代文坛长期不能容忍的人情、人性和人道吧?我们的古人留下的好东西不多,但毕竟还有点儿人情世态、日常生活,有写实也有想象,有赋有比也有兴。唱着这样的歌谣长大,会对诗歌有一种朴素而自然的理解。它不会很健壮,却也不至于完全陷入疯狂。
当然也有骂人的,或者黄色的。论及民间艺术,内行都会承认:精华常在泛黄处。因为民间艺术家的才华似乎只有在涉性时才能发挥到极致。但是,一般有教养的家庭不准孩子说下流话,所以那类歌谣即使从某些场合听了来,也没有说的机会,就永远烂在肚子里了。当然也有例外,有位书香人家的女儿,平日温文尔雅,见人粉面含羞,但在新婚之夜,她那一套一套的黄段子却让那些喜欢说下流话的听房者大开眼界。那些达到极致的歌谣,就是两口子在床上,也是难以说出口的。能在大街上说的,即使用于骂人,也只能是那些一般化作品,而绝非精品。
比如,一个姑娘走在街上,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一群孩子,他们成群地跟在她身后高唱了起来:
人家好好的姑娘,正盼着找个如意郎君呢,却被派给一个老汉子,这真是很晦气的事。更烦人的是,那歌谣只要唱开了头,就可能没完没了,从“大闺女,双眼皮”,一直唱到“大闺女,白肚皮”,如果遇到没教养的孩子,也许会一直唱到更隐秘的地方。姑娘被几个孩子纠缠,赶又赶不散,甩又甩不掉,骂又骂不过,直到后来捂着脸哭起来,孩子们才一哄而散。
有些歌谣后来不唱了。先是不准唱,人们自然不敢唱;后来不再管,却也没人再唱了。有些歌谣不准唱,原因很清楚,宣扬“封资修”,当然不准唱。有些歌谣不准唱,我却至今不明白。比如:
再比如:
它表达了什么?说不清。前一首全部意思就在不合常理之处。猫捉老鼠,老鼠怕猫,但小老鼠在灯台上下不来,也算是危难关头找警察吧,请猫大哥解救。可是,这小老鼠的命运可想而知。后一首扯出了一个故事,但只是故事而已。从偷桃,到捡到破棉袄,到买上“半刀纸,半刀箔”,“钻进风箱道”去哭老婆,用中学作文的标准看,主题很不明确。
就这两首歌谣,却突然不准唱了。原因从来没有说明,但似乎人人明白:它在议论“猫”。那年月,领袖姓毛,与毛同音的字都成了敏感词语,报刊上不再有议论猫的文字。我的一个老师给同学们上美术课,在黑板上画了一只猫,却没注意黑板上方已经写了“万岁”标语,那万岁标语和这小动物联系起来,结果就把老师绑走了,关了很长时间。在这样一个背景上,涉猫歌谣不准唱,也许是必然的。
此后,我们仍然在唱,而且有了一个很正规的名词:儿歌。不过,那就是学校里教的红色歌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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