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街角的两个老人
正值上班高峰。车流人流潮水般涌来涌去。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铛声,人的吵闹声,像开了锅的蒸汽,哄哄然飘在马路上空。
老齐推着辆破三轮车,逆潮而上。漂亮的变速车和电瓶车子弹似的从他身边飞过,不时有俊男俏女瞪他一眼,那面孔如同这初冬的早晨一样冰冷。老齐视而不见。老齐来到玫瑰街口,把三轮车推上马路牙子。后面是一幢宿舍楼,外面围着一道椭圆面的围墙,围墙刚被刷成白色,抽抽鼻子,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涂料味儿,但一些色彩鲜艳的广告,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被贴了上去,包治性病的,招聘男女公关的,通下水道的,推拿按摩的,开锁配钥匙的。。。他妈的,这些家伙,还真能折腾,老齐看看贴在墙上的广告,一脸的新鲜,他嘟囔着搬下车子后面的木箱子,很笨拙地放在地上。老齐穿着一件油渍麻花的破棉袄,体态臃肿,行动缓慢。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打气三毛”。他把木牌竖在电线杆上,然后又把打气筒靠在上面。老齐佝偻着身子往手上哈一口气,弯下腰又缓慢地收拾别的。
这玫瑰街是条老街,名字响当当的,曾经辉煌过,可随着白水城的发展,周围的街道消失的消失,拓宽的拓宽,总之是面目全非。玫瑰街也有所变化,只是变化不大,但它的颓败残破却越加明显,就像一个苍老而又没有生活保障的老人。如今,它变成了一个菜市场,卖菜的做小买卖的都集中到了这里。脏、乱、差,人多车多,是玫瑰街的特点。老齐在街角找到了这块地方,每天交上两块钱,这块地方就属于他了。对这块地方,老齐很满意,它朝阳、避风,离马路近。
蓝色的汽车尾气和雾蒙蒙的尘屑在梧桐树的残枝败叶间游动。一轮桔黄色的太阳从楼缝里钻出来。初冬的太阳总是无精打采的,像病怏怏的半老女人的脸。
老齐坐在箱子盖上,袖着手,一双老眼迷蒙蒙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
“嘿,师傅,脚蹬上的螺丝掉了,你给拧上个吧。”一辆挺新的自行车横在老齐眼前,还有一张稚气的脸。
老齐缓慢地抬起屁股,打开箱子扒拉着找螺丝。
“老师傅,你快点行吧,要迟到了。”稚气的脸焦急地说。
“就这么快。”老齐蹲下身拧螺丝。
“多少钱?”
“两毛。”
两毛钱飘飘悠悠地落在老齐的箱子上。自行车飞快地从老齐身边消失,老齐弯腰捡钱。
老齐把钱揣进兜里,抬头才发现自己的旁边多了一个人。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
女人正把小三轮车放在他箱子旁边,小三轮车上放着一个汽油筒改做的大炉子,车上还放着一筐子地瓜,筐子旁边是一个破脸盆,里面盛着炭块。
女人往炉膛里扔一块炭,抬头看到老齐正盯着她,就冲老齐笑笑。
“谁叫你把车子停到这里?”老齐虎着脸吼了一嗓子。
女人被吓了一跳,笑僵在脸上。有点不知所措。
“谁叫你把车子停在这里?”老齐又追问了一句。
“俺花钱了。”女人嗫嚅地说,“俺这是刚开始干,第一天。”
“你在这里烤地瓜,碍事。你知不知道?”老齐十分不满地说。
“俺往这边挪挪。”女人说着把车子往稍远的地方推了一下。
“再往远处挪挪。”老齐说。
女人有些不愿意了。女人把车子一支,不动了。
老齐气呼呼地返回身,坐在箱子上。
太阳似乎永远摆脱不了尘雾的纠缠,艰难缓慢地向上爬着。
空气里永远流动着汽车尾气那刺鼻的怪味儿,老齐感到鼻孔里酸酸的,左边的头有些疼,“准又是鼻窦炎犯了。”
“爸,大冷的天,咱又不缺那俩钱,你说你这不是找罪受吗?”大儿子好像是关心,又好像是埋怨。
“嘿嘿,咱爸在山里钻了一辈子,如今你叫他在家里闷着,那还不闷出毛病来。”小儿子连讽带刺。
“放你娘的屁,我愿干么就干么,谁也别管!”
“看吧,就会耍这个。”小儿子一拍刚花上千块钱买的皮夹克,走出屋去。
大儿子穿着青呢子外套,说:“爸,我得送孩子去上学。反正我劝你还是别去了。”说着走了出去。
说实在的,两个儿子算是不错了,老齐想。自从老伴过世后,每天早晨,两个儿子都来他屋子里转上一圈,别管是例行公事,还是真心实事,做到这点,就算不孬。老齐满足了。
可老齐就怕在那间屋子里呆着。他坐在屋里,就想起老伴,他欠她太多。想想自己这一辈子,活得太不负责任。两个儿子出生时,他都没在老婆身边,他只管每年回家来一次,把老婆的肚子弄大,然后两手一拍屁股,走人了。老婆呢,在棉纺厂上班,养孩子、孝敬老人、拉煤买面,他管过吗?他没管!他什么都没管。
一股香甜香甜的烤地瓜味儿从那边飘过来,他禁不住抽抽鼻子,口腔里立刻生出些涎水来,这种久违的香味儿,使他想起在遥远的山里,那熊熊的篝火,那篝火旁豪爽的笑声。那里留有他的青春和过去。
“大哥,尝尝烤地瓜吧,忒甜哩。”
女人抱着一块冒着热气的烤地瓜,左右手倒颠着走过来。
“不吃。”老齐说话生硬,看都没看女人一眼。
女人挺尴尬,女人站在那里停了会儿,又把地瓜拿了回去。
“奶奶,我买块烤地瓜。”一个妈妈领着孩子,孩子从好远就喊着。
“嗯,好,等着,奶奶给你称。”女人把两块地瓜递给孩子的妈妈,“两块钱。”
孩子的妈妈把一张崭新的毛票递给女人。然后抱起孩子,走了。
周围一片沉默,来了一阵冷风,掀起广告纸的一角,哗啦啦响着几声。
老齐缩了缩脖子,女人把手放在炉壁上,眼往老齐这边瞅着。
“大哥,俺跟你说点事儿,这个冬天,俺想在这里干下去,这个地方不错,本来俺想凑合凑合你,也有个说话的,可俺看,你这个人脾气怪,不好处。”
老齐不吭声。但心里想,也是,人家又不跟你争买卖,人家卖人家的地瓜,你修你的车子,井水不犯河水,自己也太过分了吧。
老齐想到这里,便抬头看看天,天上斜飞过两只鸽子,瞬间便消失在楼顶。远处的几个老头,坐在花池边,表情麻木地看着挂在光秃秃树枝上的鸟笼。老齐极不喜欢养这些东西,他觉得那样就好像在消磨残生。几个老女人在花池旁舞剑,动作缓慢得让人无法忍受。老齐偷看一眼烤地瓜的老女人。她怎么不舞剑呢?他想。
他们的生意似乎都不错。女人竹筐里的地瓜不断地减少。老齐也修了好几辆车子。
太阳亮堂了不少,明晃晃地挂在南面的天上,已近正午了。
老齐的肚子里咕噜了两声。老齐感到饿了。饭盒里有炸鱼和米饭,不过今天老齐不想吃,烤地瓜香甜的气味勾引着他的食欲。
老齐手里攥着一块钱,步子有些犹豫。最后,他还是慢慢地踱到女人的炉子旁。
“买块烤地瓜。”老齐低垂着头。
女人一看是老齐,心里不觉一阵高兴,不过女人马上说:“不卖。”
老齐愣了一下,愤怒地抬起头,瞪了女人一眼,转身就走。
女人一把拽住老齐的破棉袄,笑着说:“大哥,俺跟你闹着玩呢,你当真了。”
女人捡了块最大的烤地瓜,塞进老齐怀里,“大哥,不要你的钱。”
老齐倔强地把钱扔给女人。
烤地瓜真香啊!焦黄的肉儿,冒着丝丝热气,含到嘴里,甜甜的,粘粘的,软软的。老齐感到从没吃过如此好的烤地瓜。老齐双手捧着烤地瓜,低着脑袋,嘴唇紧贴着地瓜,怕热似的哆嗦着。
“大哥,够吧,不够再过来拿。”
“够了,够了。”老齐嘴里含着热地瓜,说话模糊不清。
太阳每天都蔫悠悠地从楼缝地钻出来,马路上的车流人流就从来没见到少过。这椭圆形的白色南墙根,显得是那么清静,这是块避风的好地方。
老齐的木箱子和女人的炉子已经靠得非常近了。
“大哥,你原来干啥工作?”
“干地质的,整年在大山沟里跑。”老齐说。
“那工作可真辛苦,俺远房一个大外甥就是考的地质学院,听说毕业后,也跑山沟。”
“干地质,不跑山沟干么?”
“你呢?”老齐问女人。
“唉,一个街道小厂。早垮了,退休了更给不了几个钱,你说物价长得这么厉害。你看每天挣这俩钱。晚上回到家,孙子们都凑合过来了。这个说要买铅笔盒,那个说要买变形金钢,还有什么巧克力啊尖叫的,跷蹊百怪的,啥都要。我这老婆子能有几个钱啊。”
“唉,也是。”老齐叹息。
“儿女养个小,大了,就和那鸟一样,飞走了,就不管你了。老头子死得早。俺把他们拉扯大了,容易吗,老头子留下的房子不算少,可俺现在住在那里?你猜猜大哥,你猜猜,俺住厨房。冬天冷了,夏天热了,谁问你呀。”老女人一边说一边擦泪。
“唉,他婶,别说了,都差不多。”老齐同情地说。老齐鼻子酸酸的。
“现在这些孩子们,也不知道整天忙活啥,那顾得上我们这些老不死的。 ”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容易啊。”
老齐突然想起,这些天,他一回到家里,守着空洞洞的房子,就好像丢了什么似的,有些心不在焉,总想找个人说说话。有时候做梦,竟然梦到卖烤地瓜的女人,醒来,便觉得羞愧,暗骂自己老不正经,都花甲之年,还……
“老师傅,车链子断了。”一个年青人把车子放在老齐眼前。
老齐放好铁链子,在箱子里找了一节链子,放在铁墩上,一锤子落下来。
“哎哟。”老齐使劲儿攥着自己的手指头。女人急忙跑过来,用漆黑的手捧起老齐粗糙的手,老齐的手被冬天的风吹裂出好几道血口子。老齐沾满油的手指头挨了一锤子,鲜红的血从指甲盖下面流出来。女人的手很脏,沾满炭黑。女人用舌头舔去指甲上的脏物,拿出自己的手绢给老齐包扎着。
小伙子手里提着锤子,自己修起来。小伙子被眼前的情景感动了。小伙子说:“别说,你们老夫妻还真有经济头脑,一个修车,一个烤地瓜,到时候互相帮助,真难得。” 小伙子丢下这么两句话,可尴尬坏了两个老人。女人赶忙放下老齐的手。老齐朝着女人咧了咧嘴巴。女人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回到自己的炉子旁。
小伙子接好链子,掏出两块钱给老齐。老齐说:“这钱,就不要了。”
“叫你弄破了手,就够对不起了,钱,还是收起来吧。”小伙子说着扔下钱,骑上车子,跑远了。
老齐拾起钱,看了一眼女人。他们不好意思地笑了。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春节快到了。玫瑰街上做小买卖的卖菜的已是越来越少。
有一天,老齐说:“她婶,明天我就不出摊了。该办年货了。”
女人说:“那俺也不出来了,冷冷清清的,也赚不了几个钱。”
天清冷得厉害。沉默了一会儿。
老齐说:“他婶,过年,你过来玩吧。反正歇息着没啥大事。”
“行啊大哥,你也到俺那里去玩。过年呢,都热闹。”
“过了年,你啥时候出摊?”
“过了年,地瓜也不多了,卖不了多长时间,过完正月十五再说吧。”
“噢,那样也好。”老齐答道。
马路上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地闪过,呼啸着跟疯了一般。
“现在这汽车,比自行车都多。”
“是啊,听孩子们说。将来会一家一辆呢。
“到那时候,你这修自行车的,就没有饭吃了。”
年节很快就过去了。不知不觉中,十五也正在到来。那彻夜的爆竹声和欢快的歌声属于年轻人和孩子。
这些天,老齐最怕拉灭电灯,那明亮的灯光消失的瞬间,会叫老齐产生恐怖的想象。那短促的瞬间连接着两个世界,那短促的瞬间孕育着一个过程,他突然很想见到那个女人。他想去找她,跟她说说话,拉拉呱,唠唠嗑,但有一些事,你即便是下了最大的决心,也不可能做到。老齐犹豫半天,最终还是没去。
正月十五刚过,老齐就出摊了,但那天天气奇冷,大街上没有多少人走动,那如潮般的人流都哪里去了呢?
老齐没看到女人。
第二天,老齐没出摊。第三天,老齐又出摊了。他从很远就看到了那个大炉子,他似乎闻到一股香甜的地瓜味儿。
“大哥,昨天没来呀?”
“嘿,这话说得,多难听啊。有点儿老没出息。”老女人笑着说道,“你光耍嘴皮子,咋没过去玩啊。”
“哎呀,觉得腿脚不利索。也觉得……哎呀……”老齐有点儿语无伦次。
女人笑着说:“一个大老头子,还撒谎。”
哈哈哈,他们都笑了。
天渐渐暖和起来。
女人说:“卖不了多久了。”
老齐说:“是啊,他婶,你给看着摊,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我坐在墙根底下,眯上一会儿。”
女人说:“你就收摊回家吧。”
“回去干什么?也没事,这里也不冷。”老齐说着,就坐在雪白的墙根下。
墙上的各色广告越积越多,有一张红纸贴在这些白纸中间,好像是什么免费治疗老年心血管病什么的。总之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老齐坐在那里,眯着眼,吞吞吐吐地说:“他婶,其实人老了更应该有个话说的。你说是吧,其实现在这个社会,两个老人能挣出饭钱来……”
女人听后不住地点头。
一个买地瓜的叫走女人。女人称完地瓜回来,看到老齐睡着了,但又觉得不对,便叫:“大哥,大哥……”
坏了,他病了。
女人高声地喊叫着,围过来一些人,有人拦住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真不错,把老齐抱到车上。
女人真想跟着出租车去医院。可这里还有这么多东西。女人稍一犹豫,出租车就跑远了。
很快,周围的人都散开了。女人的泪在眼里打转转。女人把老齐修车的工具一件件收拾好,把“打气三毛”的木牌放进箱子里。
女人坐在这里等啊等。
中午时分,来了一个穿皮夹克的年轻人。来推老齐的三轮车。
女人问:“你是老头的儿子。”
年轻人点点头。
“你爸爸,得的是啥病?”女人焦急地问。
“急病。”年轻人不耐烦地答一句,说完,骑上老头的破三轮车就走了。
女人呆呆地望着远去的三轮车,抬头看看天。一只鸽子从天空中飞过,很快,便消失在楼群之中。天暖和了,风吹得很柔,树似乎想发芽。
是啊,人家认得咱是谁?女人想。
发表于2006年第二期〈泰山〉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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