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你家还写春联吗
春节期间大街小巷去走,看谁家的春联写得好,是节日的乐趣之一
春节要到了,想起四川奉节的一个小镇,我曾在那里过春节。那是小镇最后一个春节,过了春节,长江上的大坝蓄水,这个小镇就要没入水中,可以说是一山清水秀的泰坦尼克号。但一点也看不出丝毫惶恐,别人的故乡,喜气洋洋,大红大紫。春节是中国人的大事,就是世界末日明天来临,也要把春节过了。反倒是那些往老家奔的人,争先恐后,扶老携幼,摩肩接踵,火车、轮船、汽车、飞机、走路……一路上简直就是亡命,摩西领导以色列人分开红海而逃的场面也没有如此壮观,一定要在大年三十以前赶回家里。
春节的头等大事之一是写春联,自古如此。春联起源于周代的桃符(悬挂在大门两旁的长方形桃木板),《后汉书·礼仪志》说:“正月一日,造桃符着户,名仙木,百鬼所畏。”汉字刻在桃符上就像面具、图腾,它本身就是神灵的象征。象征都不是,就是神灵现身。春节,家里挂个“福”字,那就意味着福已经在场。中国有敬惜字纸的传统,我少年时代用旧报纸练毛笔纸,写完的每一张纸外祖母都要帮我收起来,不能乱扔。在外祖母看来,写字,就是请动神灵,是非常神圣的。汉字与拼音文字不同,拼音文字没有神性,它是通向神性的阶梯、工具。“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淮南子》)。天为什么下粟,鬼为什么夜哭呢?因为“造化不能藏其密,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汉字是神灵附体的。如果你去过泰山,看看那些刻在岩石上的隶书、楷书,写得那么苍劲肃穆。你看看颜真卿的字,就 知道什么是神力。“釐尔圭瓒,秬鬯一卣,告于文人,锡山土田”(《诗经·大雅·江汉》),巨笔如椽,握着笔就是神使。
春节在家门上贴春联门神,就是请神灵来保佑,马虎不得。所以家家户户都要写春联、贴春联。写春联显出各家各户的文化品味,道行高低。闾阎深巷,高门低户,朱门酒肉臭的或破帽遮颜过闹市的,这时候都要暗中比一比,谁与神灵的关系更近,通过文字,这才是真正的较量。与西方的工作、挣钱就是天职、神召不同;在中国,腰缠万贯,并不意味着神灵就喜欢你。春联写得好的,那就是近;写得差的,那就是远。郁郁乎文哉!四诗风雅颂,三光日月星。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腰缠万贯,但不知诗书,你闷着吧,没说话资格。门上不贴春联,就像家家户户在放鞭炮,独你家不放,那么被鞭炮驱赶的邪气会逃去哪里呢?好自为之。
贴春联,说得通俗些,是附庸风雅;说得深刻些,也可以说就是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说的,经济力量再强大也无法完全征服消灭精神生活,文明的最高核准权最终还是在精神层面,不是钱多就尊为大师。“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为什么不改其乐呢?因为他是精神生活的大师。对联写得好,字又写得好的那家,贴出去的春联到半夜就被人揭走,收藏起来,是常有的事。这个时代很粗陋,能写春联的秀才越来越少。多的是知识分子,缺乏的是秀才文人。五四以来,一直在败坏文人名声:堕落、酸腐、孔乙己。现在好了,文人在这个国家几乎绝迹。春节,越来越没有会写春联的人啦。“多乎哉?不多也!”大家都去买统一制作的对子来贴,家家户户门上,不外乎什么财源通四海,春色满人间,勤劳致富之类,乏味。不像旧时,家家户户的春联都不同,别出心裁。春节期间大街小巷去走,看谁家的春联写得好,是节日的乐趣之一。
过去,我家的春联都是父亲写。我少年时代最喜欢做的事之一,就是跟着父亲贴春联。每到春节前几日,父亲就开始构思,坐在桌子前,拧开水笔帽,很神圣的样子,似乎写下的每个字都是神灵到场。撰好后,就裁红纸,搅面糊。父亲写得一手好字,红纸黑字,贴到门柱上,很是灿烂。我们一家就得意起来,傲视群雄。
小时候我家住的大院,七八户人家,只我家贴自己撰的春联,其他人家贴居民委员会发的标语。“文革”时期,我父亲为此吃了大亏,被戴上黑秀才黑笔杆的帽子,流放。到1980年代,白头后的老父亲又开始写。其一:无限风光有幸湖山作伴,大千世界多情云岭为家。横批是“天予之缘”。
父亲是四川人,1949年大学刚毕业就加入解放军来到云南。去年春节回家,发现门上的春联是买来贴的。父亲老了,心力不济,不能再费心思了。我心里忽然一动,决定把我家写春联这个传统继承下去。我可不敢得罪神明,它就在头上三尺啊!
云南诗人于坚在中国当代诗坛声名远播,广有影响,他的五卷本《于坚集》是中国当代文学中一道美丽的风景线。人们非常关注于坚作为“他们”诗人的诗歌史意义,其实,于坚更为重要的一面是,关注大自然,为大地而歌,积极确立并传播生态意识。可以说,他是中国当代诗坛中艺术成就最高、生态意识最明显的生态诗人,他的《乌鸦》、《避雨之树》、《哀滇池》、《棕榈之死》等堪称生态文学的典范之作。
为大地的神性而欢歌
诗人于坚歌咏着大自然的神性。原始人对自然神性曾深信不疑,但经过现代科学与启蒙理性的祛魅,大自然已被剥夺了神性,这曾被人看作巨大进步,美国作家梭罗却说:“如果人们能提高到足以去对树和石头表示真正的崇拜,那就意味着人类的新生。”诗人于坚也主动从无神论的现代性意识形态中退出,在云南各少数民族的传统思想中汲取营养,在心魂与诗歌中重建大自然的神性。他曾说:“在云南各民族的思想中,大地不是开发征服的对象,而是神祇们的寓所。”诗人在云南大地上漫游,汲天地精华,得日月灵气,也有一种四处朝圣之意。“像是走在诸神的庙宇 / 一进苍山 我就变得虔诚”。现代化赋予人的狂妄心态,在自然神性面前被涤清,人重新变得虔诚,对大自然心怀敬畏与感激。
这种对大自然的感激与敬畏在诗歌《避雨之树》中得到充分的表现。《避雨之树》吟咏的是一棵高大的亚热带榕树。这棵树在人眼中平凡不过,“它是树 是我们在一月份叫做春天的那种东西 / 是我们在十一月份叫做柴火或乌鸦之巢的那种东西 / 它是水一类的东西 地上的水从不躲避天上的水 / 在夏季我们叫它伞而在城里我们叫它风景”。从人的视角出发,这棵树的整体面貌并未呈现,大自然被人的狭隘视野所局限。当人抛弃人类中心主义视野,在旷野上与这棵树全身心相遇,作为整体的大自然才对人呈现,显示出神性一面。避雨之树尽情舒展,稳若高山,化身为永恒的宇宙大生命之树,矗立旷野,为万物遮风挡雨,抵御死亡的恐惧。在其遮蔽下,蛇、鼹鼠、蚂蚁、蝴蝶、鹰与人都一样是平等的生命分享者,不存在谁高谁低,谁主谁次。宇宙大生命之树的存在彻底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之说。
诗人面对这样宇宙大生命之树所能做的就是敬畏、感激与赞美。“它是那种使我们永远感激依赖而无以报答的事物 / 我们甚至无法像报答母亲那样报答它 我们将比它先老 / 我们听到它在风中落叶的声音就热泪盈眶 /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爱它 这感情与生俱来”。自然永恒,而人生短暂;自然伟大,而人平凡。这是人在自然面前必须具有的谦卑情怀。当雨停后,避雨的自然生命离开这棵神性大树,“那时太阳从天上垂下 这株亚热带丛林中的榕树 / 像一只美丽的孔雀 周身闪着宝石似的水光”。神性自然的展现就是美,就是抛却鄙吝、悠然神往的境界。
为大地的受难而哀歌
当然,在大自然受难的时代,诗人于坚更是哀歌不断,泣泪涟涟。在诗歌《棕榈之死》中,于坚叙述的是现代都市中极其常见的事件:一棵绿化的棕榈树矗立街区,如今街区要兴建购物中心,于是棕榈被砍掉,根被刨起。美国“国家公园之父”约翰·缪尔曾说:“世界难道不会因为一株野草的消失而怅然若失吗?”但是,除了诗人恐怕很少有人会对那株已死的棕榈树感到怅然若失,现代人大概只会跑进喧嚣的购物中心,沉湎于购物狂欢中。
长诗《哀滇池》也许是当代诗歌中对自然之死最沉痛的哀悼篇章。诗人故乡的滇池被污染过度死去,变成一沟臭水,所有的浪漫与美皆逝去,诗人备感荒诞:“世界竟然如此荒诞 / 我们活着 滇池死去!滇池已死,自然已死,也抽空了一切存在的意义基础。“这死亡令生命贬值 / 这死亡令人生乏味 / 这死亡令时间空虚 / 这死亡竟然死亡了 / 世界啊 你的大地上还有什么会死?”大地受难,神灵消退,剩下的就是人欲横流、灵性全失的人间,靠冷冰冰的法律、机械支撑着,过着得过且过、虚幻不堪的生活。这才是现代人最大的悲哀,因此诗人才会那么激烈地抨击所谓的无神论传统,呼唤着对自然的敬畏与感激之心。
在众声喧哗、嬉戏无神的时代,诗人于坚的绝望呐喊值得人们侧耳倾听:“…… 让我腐烂吧 请赐我以感激之心 敬畏之心 / 我要用我的诗歌 为你建立庙宇!/ 我要在你的大庙中 赎我的罪!”面对诗人的绝望倾诉,我们若对大自然之死还是无动于衷,那就真是冥顽不灵,无可救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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