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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26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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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望道:一代宗师留得生前身后名

  • 作者:蔡平     来源:文汇报     发布时间:2009-11-17

      1941年,重庆嘉陵江畔的复旦,还是一所私立大学,校长是吴南轩。因困于筹措经费,校长很忙。虽如此,聘任的教授中,却有不少国內一流学者,如法学家张志让,戏剧学家洪深,文学家陈子展,诗人梁宗岱、方令孺,生物学家卢于道、张孟闻,等等。德高望重的语言学家陈望道先生也被吴南轩校长看中了,被聘为训导长。陈望道提出了他的条件:一、不参加国民党——当时国民党教育部规定大专院校的训导长必须参加国民党;二、只担任一年。从表面上,他是协助吴南轩解脱教学经费的困境,因为在陪都重庆的国民党元老如于右任、邵力子都是复旦的创始者,也是望道夫子的支持者,由他出面协助筹措经费就比较顺当了。我们后来才知道,他担任训导长,其实是经过复旦中共地下党授意的。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支援当时复旦党支部的工作了。记得有一天我在教室边廊上看到陈老夫子翻阅《和平日报》,曾有点吃惊:何以老师还看这种反共报纸?有一次在他的私寓“潜庐”闲话,我天真地问了一句,陈先生干脆回答说:“你不懂。”      
      我自1941年考入复旦大学先修班后,我就与陈望道先生相识了,因为他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他是《共产党宣言》第一个全译者,是第一部系统的汉语修辞专著《修辞学发凡》的作者,也是中国第一部简明美学理论《美学概论》的作者;同时,陈老夫子和我还是小同乡——都是浙西八婺人。于是入校不久,我就常到“潜庐”拜访。此后半个多世纪,直到“文革”后,我们的私谊从未间断过。     
      在重庆夏坝,我去“潜庐”,有时二人不发一言地坐着,直到告别。但有时他却兴致勃勃地同我大谈茶经,大谈其在研究语言时获得口语资料的愉快心情。有时他会说:“慢走,今天我们共进午餐。”然后进了附近一家小餐馆,吃一碗阳春面。这位表面沉默寡言的人,隐藏着一颗火热的心。1943年暑假,我决定转系,从化学系转到新闻系。此事阻力重重,尤其是从理科转到文科,必须取得理学院、文学院两位院长的同意,还得有两系系主任的同意,最后由教务长同意才能参加转系考试。而第一关和最后一关都要经林一民签字批准,他既是化学系系主任,又是教务长,而且还兼复旦三青团负责人。此人非常顽固,他知道我要转入新闻系时,就是不同意,说什么新闻系是共产党系,不行。后来经同寝室的进步同学商议后,大家要我申请转外文系,因外文系进步力量较弱。这样,终于取得了林一民的批准。在这过程中,我把详情告诉陈先生,他听后冷笑一下,对我说:“你转外文系吧。我会向外文系教授通一通气。至于林一民的胡闹,不睬他。”但过后他又说,“你还得尊重林先生,懂吗?”陈夫子之要我尊重林一民,现在回忆起来,是有其深意的。记得平时闲谈中,陈师总是说,对人的评价,决不能简单化,要看得复杂点。林一民教授在教学上是很认真的,如考试制度上的Honour system——诚实考试,在考试时没有监考老师——就是他所创建的。他在美留学时,是美国化学大家谈明亲授的门生,在专业学术方面也是深渊广博的。而在另一方面,林先生却是一个“官迷”。当时国民党正是利用他这一弱点,又利用他的声望,引诱他陷入CC的核心而不能自拔。当时复旦校长章益也是CC派的核心人物,但在上海解放前夕,经地下党做了工作,章没有去台湾而留在上海,林一民却投蒋去了台湾。     
      1946年抗战胜利后,“复旦”从重庆复员到上海江湾。我的转系考试复员前就已通过,因此,1946年暑假后,我在上海注册报到时已是外文系的学生了。但这种转系“吃亏”很大,名为三年级,实际上除了一年级的公共学分承认外,化学系所有专业学分都一笔勾销,外文系的专业学分得重新开始。因此,我在复旦包括先修班在內,读了整整七年,到1949年毕业,已是27岁了。但我一点也不后悔,而且感到得益很大:一是与夫子接触的机会更多了,在老夫子的启蒙下,在进步同学引导下,我的思想认识提高很快;二是结识了文学院的进步教授章靳以、周谷城、洪深、方令孺、赵宋庆等,他们都成为我终生的恩师。记得复旦当时为了扩大进步影响,建立了不少进步社团。其中有浙江八婺同乡会,那是在陈望道先生指导下成立的。我是该会的负责人,陈先生是名誉会长,它也为增长复旦进步阵营的声势起了一点作用。如当时右翼学生攻击、指责陈先生曰:复旦新闻系之赤化,身为新闻系主任陈望道应负主要责任。我们即以同乡会名誉发表公开信予以反击。      
      1949年4月20日上午,在国权路一家茶室的楼上,举行了一次别开生面的祝贺望道先生执教30周年和59岁寿辰的聚会。参加庆祝的除了复旦新闻系的进步的师生外,还有校外的上海新闻、教育、文艺等各界知名人士和复旦的许多教授。复旦元老于右任特地从南京寄来一幅立轴,名曰:《记者之师》。另外还有两座纪念银盾,其一是“后学陈子展、赵敏恒等”近二十人赠的。我们八婺同学会也送了一面锦旗,献词是:“青年导师”。这一庆祝会不能等闲视之,这是上海解放前夕的一抹晨曦。这次庆祝会本拟在复旦新闻馆礼堂举行,后考虑到安全,才转移到国权路上。这家小茶馆的老板,据我所知,原是商务印书馆的进步退休职工。楼下茶座照常营业。会后参加者还吃了一碗肉丝榨菜汤面。一位参加者说这是他一生中吃得最好、最有意义的寿面,“它象征着寿翁一生俭朴的品格。”陈先生在致谢词中自谦地说:“自参加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为了促进时代前进,我也就是呐喊、呐喊而已。”      
      在1947年5月和1948年暑假,我在“复旦”地下党的领导下先后参加了“5.20”学生运动和支持同济大学的学运。我是国权路上“5.20”血案的五位复旦重伤学生之一。那天深夜,路灯早已被反动军警和特务学生悄悄地关掉了,他们丧尽人性地挥舞钉着铁钉的“狼牙棒”向手无寸铁的同学们猛打。在受伤的瞬间,我至今还记得一位农学院学生的惊呼:“你受伤了,满头都是血呀!”当我恢复知觉后,方知已躺在上海第四医院的病床上。第二天凌晨又转移到了特等病房。这时,一位护士轻声在我耳边说:“当心,你们隔壁病房都被特务们占了。”      
      第二天上午,有不少进步师生来探望我们。其中有复旦的教授和同学,还有校外的其他大中学校的师生们,还有民主党派的知名人士。陈望道、洪深、章靳以等都来了。靳以先生一看到我,就紧握着我的手说:“呀,是你呀!”洪先生是外文系的教授,对我更是知之甚稔,一看到我,就大骂打手们:“非人也,非人也,是畜牲,是畜牲!”而望道先生只深沉地说了一句:“要养好身体。”虽然这已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了,但他们的声音迄今我还刻骨铭心地记着。      
      随后,洪深夫子在主持全校教授、讲师罢教大会时,一开口就说:“当今,我们正面临着人与兽的分野。”教授们被他的正义呼吁激动了,纷纷签名。最具讽刺性的是,校长章益先生也参加了这次会,他对洪深夫子尴尬地说:“洪先生,洪先生……”没等他说下去,洪就答:“噢,我理解,你应该例外。”可惜这场景未能亲见,我是听来医院探望我们的同学说的。      
      就在5月31日,陈望道、周谷城、洪深、陈子展、钱崇树、张定夫等99人联名发表宣言,声称:“同人等悲痛之余,亦无心讲学”,一致罢教,以示抗议。      
      望道先生再一次与复旦民主教授们并肩站在第一线。平时他沉默寡言,默默教书,默默研究语言学,但当斗争号角一响,他就成为勇敢的战士。国权路血案之后,军警继续搜捕进步学生,新闻系何晓沦同学因病未及时撤退躲避,不得不到教授宿舍——庐山新村陈先生家躲藏,陈先生竭尽全力保护,直到他安全脱险。      
      1949年5月,上海解放了。记得我们重见时,是我陪同施复亮(存统)先生向新生的复旦师生作关于东北老解放区观感的报告。在遇到陈先生时,他关切地问我:“分配工作没有?”我说已报名“南下”,就是家中的妻子和刚出生的婴儿一时难以安排。     
      “她不是学护士的吗?”      
      “对。”      
      “那好办。把她留在学校医务室工作好了。”      
      结果我没有南下,而是通过地下党员秦柳方的介绍,安排到新建的上海《新闻日报》(原上海《新闻报》)担任记者了。我又返校向望道夫子作了汇报。      
      不久,由于新任复旦校长张志让教授已另任全国高级人民法院副院长,陈先生就正式被任命为复旦大学校长,并兼任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部长。这时他工作很忙,全家住在市区淮海中路上方花园的一座公寓內。我们的交往仍很频繁,有时我趋其府上访问,有时在各种会议上相遇,一如既往,陈先生总是热诚地关切我的工作,并指点我,要勤学习,不要把时间白白浪费掉。他这都是有所指的,可谓尽在不言中了。      
      “文革”后期的1975年,我实在牵记着他,在自己尚未彻底平反之时,就情不自禁地去拜访了他。陈师看到我十分高兴。他当然知道我在“文革”中受到了迫害,但他默然。这是他的独特个性。这天,陈师突然从桌上拿起一本新出版的《修辞学发凡》给我看,他指一指首页上陈望道的名字,异常直白地说:“对作者如此不尊重,把作者的字型缩得那么小。”我听了,感到有点吃惊。因为那时出一本书是极其不容易的,我在奉贤新闻出版“五七”干校劳动时就听说,这是周总理批评了中国出版界:何以出版界一片空白,不出一本好书?于是,北京出了郭沫若的新著《李白与杜甫》,上海即重新出版了陈师的《修辞学发凡》。      
      没想到的是,这次见面却成了我对他的最后拜访。1977年7月陈师乘鹤而去,我竟一无所知,直到报上发了消息我才惊悉。然而,陈师的“背影”——那朴素无华中式长衫,那中短身材,那种正气逼人的气质,仍会时时在我的眼中出现。      
      难忘陈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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