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国强:《陈忠实笔下的柳青》
- 作者:丁国强 来源:中国名网 发布时间:2009-10-20
陈忠实是写作数量不多的作家。所以看到《吟诵关中——陈忠实最新作品集》(重庆出版社2008年3月第1版)格外亲切,像是见到了久违了的老朋友一样。
陈忠实的文字是一壶烈酒。《吟诵关中》一书中最震撼心灵的一文当属《一个人的生命体验》。文章写的是作家柳青的最后时刻。陈忠实没有大篇幅地写被打成“牛鬼蛇神”的柳青决定用电击的方式自杀的内心痛苦,而是用自然主义的笔调对柳青自杀的条件制约和可行性进行技术分析。上厕所有人跟着,农药搞不到,上吊的绳子也也无处寻觅,割手腕没有刀子,运用自己所学会的用电知识来消灭自己是唯一的办法了。这一论证过程,显然不是一般的电工操作,而是生命的追问与挣扎。这种不动声色的描写在冷峻中将痛苦与绝望推到了极致。陈忠实不愧是书写苦难的高手。陈忠实用细致地刻画了柳青实施自杀方案的全过程,一步步下来,柳青颇有成就感。在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自己所能够做主的也只有这些了。
陈忠实写道:“他已经躺到床上了。所有人都躺到床上了。不管能否预知明天,不管能否进入睡眠,大家都按时钻进被筒里,电灯也按主宰者规定的时间熄灭了。柳青睁着眼躺着,左手把那份遗书按在胸脯上。遗书有三句话:‘我不反党不反人民不反社会主义。我的历史是清白的。这是我反抗迫害的最后手段。’”死亡计划是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的。没有人注意到这位作家的内心波澜,更可悲的是没有人在乎一位作家的存在与消失。柳青甚至找不到人来诉说自己的冤屈,找不到机会来为自己辩解。他的遗嘱其实是他人格的宣言书。第一句表明了自己的立场,第二句声言了自己的清白,第三句则表达了一个弱者的悲哀,自杀是最后的反抗手段,除了自杀,再也没有有效的方式来表白自己的态度了。透过陈忠实的讲述,我们可以看出,自杀其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没有精心的设计和巧妙的实施,柳青还无法从侮辱人格、摧残肉体的批斗中超脱。
当写道柳青伸出右手抓住那根早已看好的电线,再伸出左脚踩踏另一根被农村电工称作地线的电线的时候,陈忠实猛然将生命进行了诗意的升华:“他的整个生命活力的眼睛瞅着顶棚,顶棚穿透了,抑或是揭掉了,湛蓝的天幕明晰地波动着银河……”生命置身于绝境之中,是一种美丽而苍凉的无言。陈忠实所展开的不是一种全能叙述,而是一种空白呈现。陈忠实的写作底子很厚,从他那张沟壑纵横的面孔中,可以想见这是一个陈实的人,他的写作是凝重的,不张扬,不轻浮。不动声色却又让你欲哭无泪。
他这样写道:“以一句人生哲理式的警句影响过不知多少读者的柳青,在他把一根电线攥在右手,又决绝地用右脚踩踏另一根电线的时候,怎样阐释这‘紧要处的几步或一步’……”说实话,我不喜欢陈忠实这样紧逼的一问。名言警句无法一个人的困惑与迷茫,囹圄之中,我们无法假定一个人的从容与坚定。一个曾经说出豪言壮语的人,有时候也会无比脆弱。我相信,不是批斗台上的耳光和拳打脚踢将柳青逼入了绝境,而是柳青难以承受说假话的痛苦。在“大跃进”时期,他就直言自己“放不了‘卫星’”,“别人用水笔写字写得快,能放;我写字跟刻字工一样慢,放不了。”陈忠实不惜笔墨精心雕刻了柳青抠指甲的习惯性动作,在听那些套话废话狂话假话时,柳青就“瞪着黑眼珠抿嘴不语,搭在膝头或夹在两膝之间的手就抠起来了”。由于那个念头,假话太多,以至于他两个指头的皮儿全都抠光剥掉了。这种自虐也是一种控诉,一种个性化的抗拒方式。
柳青是“字字看来皆是血”的“苦写”传统的承继者。他是用文字来炼狱的苦行僧。他天生就不是那种趋利避害、贪生怕死的人。如此坚韧倔强的性格使得他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年代,难以有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