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叙事者和聆听者的协议

    摘自《问道：—十二种追逐梦想的人生》 贾樟柯 赵静著

　　1.

　　首先我们必须达成协议。一个导演和观众的协议。一个作者和读者的协议。一个叙事者和聆听者的协议：

　　——我是一个习惯虚构的人。我不会写纪实文字。请小心文字里的虚构部分。

　　——我所感知的，不一定就是事实。请对所有叙述保持怀疑。

　　——我是一个挺无聊的人，我的思考不太有逻辑。如果发现我的思考短路，可以选择跳过。

　　2.

　　贾樟柯是这么介绍我的：“你不要看她长得像中国人，会说中国话，你就以为她是中国人。她其实是个外国人。”

　　是的，我是马来西亚人。

　　但是在家里，我妈却是这么说我的：“翠梅啊，样是唐人样，心是个红毛人。”我们家里讲闽南语，红毛人就是白人。

　　我在我的家，也还是一个外国人。

　　3.

　　十六岁生日那天，有个画家朋友送我一本书，他写：“选择了艺术，就注定了漂泊。”后来这个朋友去了上海做生意，没有再回来——选择了做生意，也一样会漂泊。

　　我在2010年10月18日搬来北京。我是一个外国人，感觉上，在哪里都是。

　　离开前，我在笔记本上写：北京，我的巴黎纽约。

　　我到处跟我的马来西亚朋友说：你知道吗，20年代艺术家们去巴黎，70年代的艺术家去纽约，现在的艺术家们去北京。

　　有朋友哼哼，上海才是巴黎纽约吧?

　　算了。反正上海也不远。

　　4.

　　我问机场的出租车师傅，北京的冬天有多冷?

　　“不是很冷，”他说，“才零下十几二十度。”

　　我吸了一口气。你要知道，马来西亚，到了最冷的晚上，也还是二十六摄氏度。我们三更半夜，还是可以穿着背心短裤凉鞋，去街边的档口吃夜宵的。

　　我已经开始想念马来西亚的阳光了。

　　5.

　　最初搬来北京，是为了跟贾樟柯《在清朝》的剧组，还有准备自己的下一部长片。

　　贾樟柯开始了这个语路计划，他就邀请我拍其中一部。那时我选了王克勤。很大原因，是因为我是一个外国人。拍摄王克勤，可以让我看到我平时不会看到的中国。

　　之后两个月，有点像回到校园生活，一起工作的一班人都很棒，我们一起拍了十二个很出色的人物。

　　我觉得，这是我认识中国的一个速成班。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6.

　　拍戏是怎么一会事，拍出来的，怎么会是真的?

　　我也常常在想这件事。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拍戏时所动用的镜头、灯光、街景、道具、动作设计，是为了人物。我想给人看见王克勤这个人物，他经历过的危险和艰苦。

　　我得小声说：我拍的不是纪录片。

　　7.

　　木心写的：纪德在寒风里等了一个下午，王尔德才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他高兴地搂着纪德说：你知道吗?阳光是嫉妒思想的!

　　我在北京冷得不像话的时候，是这样来安慰自己的，虽然我还没有开始思想。

　　作者简介

　　贾樟柯，导演、作家、制片人。山西省汾阳人，生于1970年。1993年就读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1995年开始电影编导工作，现居北京。执导作品有《小武》《站台》《任逍遥》《世界》《三峡好人》《二十四城记》《海上传奇》等。

　　赵静，80年代生人，记者、影评人、编剧。2005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任职于新浪娱乐电影频道。著有《她们说：中国女导演访谈录》，曾入围《亚洲周刊》新书排行榜，列第五。策划著作有《贾想1996—2008：贾樟柯电影手记》《中国工人访谈录：二十四城记》《贾樟柯故乡三部曲》《海上传奇电影纪录》等。    新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