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天气
贾平凹已很久没出过新散文集,本书是贾平凹近三四年里的最新文字,由其亲手选编,内容丰富,不仅尽心袒露所行所思 所爱所痛,且篇篇可见其大情怀、大智慧,可见其古朴的性灵和古雅的趣味,文字朴素而有韵味,老到精粹,从容不迫,已臻炉火纯青之境。
从棣花到西安
秦岭的南边有棣花,秦岭的北边是西安,路在秦岭上约三百里。世上的大虫是虎,长虫是蛇,人实在是个走虫。几十年里,我在棣花和西安生活着,也写作着,这条路就反复往返。
父亲告诉过我,他十多岁去西安求学,是步行的,得走七天,一路上随处都能看见破坏的草鞋。他原以为三伏天了,石头烫得要咬手,后来才知道三九天的石头也咬手,不敢摸,一摸皮就粘上了。到我去西安上学的时候,有了公路,一个县可以每天通一趟班车,买票却十分难场,要头一天从棣花赶去县城,成夜在车站排队购买。班车的窗子玻璃从来没有完整过,夏天里还能受,冬天里风刮进来,无数的刀子在空中舞,把火车头帽子的两个帽耳拉下来系好,哈出的气就变成霜,帽沿是白的,眉毛也是白的。时速至多是四十里吧,吭吭唧唧在盘山路上摇晃,头就发昏,不一会儿有人晕车,前边的人趴在窗口呕吐,风把脏物又吹到后边窗里,前后便开始叫骂。司机吼一声:甭出声!大家明白夫和妻是荣辱关系,乘客和司机却是生死关系,出声会影响司机的,立即全不说话。路太窄太陡了,冰又瓷溜溜的,车要数次地停下来,不是需要挂防滑链,就是出了故障,司机爬到车底下,仰面躺着,露出两条腿来。到了秦岭主峰下,那个地方叫黑龙口,是解手和吃饭的固定点。穿着棉袄棉裤的乘客,一直是插萝卜一样挤在一起,要下车就都浑身麻木,必须揉腿。我才搬起一条腿来,旁边人说:那是我的腿。我就说:我那腿呢?我那腿呢?感觉我没了腿。一直挨到天黑,车才能进西安,从车顶上卸下行李了,所有人都在说:嗨,今日顺利!因为常有车在秦岭上翻了,死了的人在沟里冻硬,用不着抬,像掮椽一样掮上来。即使自己坐的车没有翻,前边的车出了事故,或者塌方了,那就得在山里没吃没喝冻一夜。
九十年代初,这条公路改造了,不再是沙土路,铺了柏油,而且很宽,车和车相会没有减速停下,灯眨一下眼就过去了。过去车少,麦收天沿村庄的公路上,农民都把割下的麦子摊着让碾,狗也跟着撵。改造后的路不准摊麦了,车经过刷的一声,路边的废纸就扇得贴在屋墙上,半会落不下。狼越来越少了,连野兔也没了,车却黑日白日不停息。各个路边的村子都死过人,是望着车还远着,才穿过路一半,车却瞬间过来轧住了。棣花几年里有五个人被轧死,村人说这是祭路哩,大工程都要用人祭哩。以前棣花有两三个司机,在县运输公司开班车,体面荣耀,他们把车停在路边,提了酒和肉回家,那毛领棉大衣不穿,披上,风张着好像要上天。沿途的人见了都给笑脸,问候你回来啦?所有人猫腰跟着,偷声换气地乞求明日能不能捎一个人去省城。可现在,公路上啥车都有,连棣花也有人买了私家车,才知道驾驶很容易的,几乎只要是个狗,爬上车都能开。那一年,我父亲的坟地选在公路边,母亲说离公路近,太吵吧,风水先生说:这可是好穴哇,坟前讲究要有水,你瞧,公路现在就是一条大河啊!
我每年十几次从西安到棣花,路经蓝关,就可怜了那个韩愈,他当年是“雪拥蓝关马不前”呀,便觉得我很幸福,坐车三个半小时就到了。
过了2000年,开始修铁路。棣花人听说过火车,没见过火车,通车的那天,各家在通知着外村的亲戚都来,热闹得像过会。中午时分,铁路西边人山人海,火车刚一过来,一人喊:来了——!所有人就像喊欢迎的口号:来了来了!等火车开过去了,一人喊:走了——!所有人又在喊口号:走了走了!但他们不走,还在敲锣打鼓。十天后我回棣花,邻居的一个老汉神秘地给我说:你知道火车过棣花说什么话吗?我说:说什么话?他就学着火车的响声,说:棣花——!不穷!不穷!不穷不穷,不穷不穷!我大笑,他也笑,他嘴里的牙脱落了,装了假牙,假牙床子就笑了出来。
有了火车,我却没有坐火车回过棣花,因为火车开通不久,一条高速路就开始修。那可是八车道的路面呀,洁净能晾了凉粉。村里人把这条路叫金路,传说着那是一捆子一捆子人民币铺过来的,惊叹着国家咋有这么多钱啊!每到黄昏,村后的铁路上过火车,拉着的货物像一连串的山头在移动。村人有的在唱秦腔,有的在门口咿咿呀呀拉胡琴,火车的鸣笛不是音乐,可一鸣笛把什么乐响都淹没了。火车过后,总有三五一伙端着老碗一边吃一边看村前的高速路,过来的车都是白光,过去的车都是红光,两条光就那么相对地奔流。他们遗憾的是高速路不能横穿,而谁家狗好奇,钻过铁丝网进去,竟迷糊得只顺着路跑,很快就被轧死了,一摊肉泥粘在路上。我第一回走高速路回棣花,没有打盹,头还扭来转去看车窗外的景色,车突然停了,司机说:到了。我说:到了?有些不相信,但我弟就站在老家门口,他正给我笑哩。我看看表,竟然仅一个半小时。从此,我更喜欢从西安回棣花了,经常是我给我弟打电话说我回去,我弟问:吃啥呀?我说:面条吧。我弟放下电话开始擀面,擀好面,烧开锅,一碗捞面端上桌了,我正好车停在门口。
在好长时间里,我老认为西安越来越大,像一张大嘴,吞吸着方圆几百里的财富和人才,而乡下,像我的老家棣花,却越来越小。但随着312公路改造后,铁路和高速路的相继修成,城与乡在拉近了,它吞吸去了棣花的好多东西,又呼吐了好多东西给棣花,曾经瘪了的棣花慢慢鼓起了肚子。棣花已经成了旅游点,农家乐小饭馆到处都有,小洋楼一幢一幢盖了,有汽车的人家也多了,甚至荒废了十几年的那条老街重新翻建,一间房价由原来的十几元猛增到上万元。以前西安的人来,皮鞋印子留在门口,舍不得扫,如今西安打一个喷嚏,棣花人就问:咱是不是要感冒啦?他们啥事都知道,啥想法也都有。而我,更勤地从西安到棣花,从棣花到西安。我不再以出生在山里而自卑,车每每经过秦岭,看山峦苍茫,白云弥漫,就要念那首诗:啊,给我个杠杆吧,我会撬动地球。给我一棵树吧,我能把山川变成绿洲。只要你愿意嫁我,咱们就繁衍一个民族。
就在上一个月,又得到一个消息,还有一条铁路要从西安经过棣花,秋季里动工。
2009年5月7日写
序
——给责编的信
已经是十多年了,我都忙在几部长篇小说上,散文就写得很少,虽然拒绝了许多出版社给我出散文选集的要求,但仍因种种原因推辞不了,出了几本,仍都是有几篇新作而大部分还是旧作。这种情况真的让我不满意,发誓再不允许任何人去编,一定要等新作的篇目达到应有的数字了,自己亲手去编。现在,就有了这本《天气》。
《天气》里的文章都是长篇《秦腔》《高兴》《古炉》完成之后的间隙中写的,内容可能杂驳,写法也不尽一致,但若细心了,便能读出我写完每一部长篇小说后的所行所思和当时的心境的。小说可能藏拙,散文却会暴露一切,包括作者的世界观、文学观、思维定式和文字的综合修养。我以前研读别人的小说,总要读他小说之外的文章,希望从中寻到一些关于他的规律性东西,我现在编《天气》,又这么说,我把我的衣服就撕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我写散文最多的时期,现在入选到中小学课本上的那几篇,《读者》等一些杂志不时选登的也都是那时的作品,许多人来信或遇着了交谈,还在说那一段散文的好话,希望我多写。我只是笑笑,说:“对不起,我不会那么写了,我也写不出来了。”春天有春天的景色,秋天是秋天的风光,三十多岁的我和快要六十岁的我绝然不是一回事了。我的性格别人不大了解的以为是温顺,其实很犟的。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一些人说我散文写得比小说好,我说那我就不写散文了,专门去写小说。也就是从那时起,散文开始少了起来。以现在的年龄上,如果让我评估我的散文,虽不悔其少作,但我满意我中年以后的作品。年轻时好冲动,又唯美,见什么都想写,又讲究技法,而年龄大了,阅历多了,激情是少了,但所写的都是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真正体悟的东西,它没有了那么多的抒情和优美,它拉拉杂杂,混混沌沌,有话则长,无话则止,看似全没技法,而骨子里还是蛮有尽数的。这话真不该我来说,我说了,我的意思是我对散文的另一种理解。人站在第一个台阶上不明白第三第四个台阶上的事,站在第三第四个台阶上了却已回不到第一个台阶去。读散文最重要的是读情怀和智慧,而大情怀是朴素的,大智慧是日常的。
不多说了,但愿你能喜欢这些散文,也但愿书出版了,读者也喜欢。
2011年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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