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刘氏女》中看“章氏之猛”
《刘氏女》篇幅不长,主体叙述短促简洁淡然,有意模糊了故事发生的年代和具体地域,是作者坐牢十年的经历才有了这个称得上传奇的故事,也是戏曲研究的专长直接决定了它的风格。
只看表象,很容易给这个传奇故事划分年代,而仔细去品味《刘氏女》,无论在作者在读者,它的影响显然不会仅限于“回想当年”。
以杀夫者刘月影的遭遇为主线的《刘氏女》,以鲜明强烈的惊悚加传奇的面貌出现,透射出了它对故事本身的超越,这本书的意义也许还在于启动和激活了被无知觉中适应着的现实空间。
惊悚接踵
《刘氏女》以惊悚的方式出现。
监狱或劳改营是一个出故事的地方。因场合的绝对封闭和人员的特殊组成,它在写作上独立为一个类型化的族群。虽然在小说中,章诒和同样说“人进了监狱,就都没良心”,但《刘氏女》和很多同题材小说有两个截然的不同:首先,作者选择它作为自己晚年新的写作尝试;而有别于以博取读者的好奇心的写作,《刘氏女》是以获罪20年,坐牢10年的代价换来的。
《刘氏女》表层的情节推动在于惊悚接二连三地发生。小说从饥饿开始,饿到“快要断气,恨不得有人过来一把掐死自己”,然后是指派女犯杀猪,当刘月影反驳说自己不会杀猪,招来的是严词呵斥:“放屁,你杀人都杀得来。”这是主人公的出场。接着是劳改营里的骂人,满嘴脏话的易疯子告诉同伴:“我只会骂人,不会说话。”而原本极反感口出脏话的张雨荷,在搪瓷盅里摸了一手死人的痰之后,忽然想骂人,要“骂出世界上最难听的话”。当处置忽然病死的女犯留下的变了色的一片肉时,有人急切地拎起肉片“直塞口腔”,随后,众女犯把临时墓穴挖在了石头上,最终死者只能翘着上身入土。
作者设置的故事在一步步挑战人类感官的接受限度。到第四节,才写到故事之核:刘月影杀夫。听起来耸动的杀人理由并不复杂,显然它不仅属于某个特定年代:城里人比农村人强一万倍的观念,强加的包办婚姻,相亲时隐瞒疾病,婚后丈夫反复病发,就是这些,让一个女人蓄谋杀了人。这“恶向胆边生”的蓄谋,不仅经过精心准备和筹划,杀人者为销尸灭迹,还镇定如腌泡菜一样,把丈夫肢解了加盐,腌在坛子里存放在卧室床下。而腌制尸体的场面被只有一岁多的儿子目击,并在平安无事两年后,用一句“妈,你腌的爸爸的肉,该吃得了吧”而暴露。传奇到这里并未结束,获无期徒刑的刘月影因在监狱火灾中救助两个女犯被减刑,刑满释放后,她满怀期待去探望儿子,备遭冷漠和绝情,最后在劳改营中经历短暂无果的爱情。这就是《刘氏女》的故事主线,而伴随着主线的,是贯穿全书的耸人听闻的传奇,作者的亲历者身份,使得她对故事握有极具挑战的惊悚程度和密度。
显然,章诒和要讲给人们的是一个不平凡的故事,不像索尔仁尼琴在《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里,只是呈现一个被流放者最乏味最日常的生活,章诒和选定了惊悚的集束度,这应该和它们太难忘有关,也许还源于她并不是一个专业的写作者,起码在《刘氏女》动笔之前,她还不是。
在《刘氏女》的前言中,作者写到,早在1980年就曾经“把刘氏女的故事讲给吴祖光先生听”。听后,他在客厅走来走去,激动地对作者说“赶快写吧”,看来,刘氏女的故事有原型,确有一个“惊动全城”的杀夫悍妇,而章诒和用小说的形式,延展了这个悍妇在狱中的诸多细节和出狱后的冷落遭遇,延续了这个传奇的前因和后果,使故事延续着故事,传奇发展着传奇,惊悚紧接着惊悚。
如果说章诒和写作《刘氏女》是想以惊悚争得读者,不如说是以说出曾经的惊悚而获取解脱和自救。作为亲历者讲述出来的传奇,一定是久存于作者内心的,梦魇似的,长久又不间断地侵扰其正常生活的。
真正的写作首先只能是自救,然后才可能惠及阅读者。
温情持续
在不松懈的耸人听闻的同时,章诒和的笔下潜行着和惊悚同样力度的温情。
曾经震惊全城的杀夫者刘月影,她的第一次正面出现,是个靠着墙根纳鞋底的安静女人,而且有美的形体。她默默为儿子做鞋,默默积攒去看儿子的钱,精心保留儿子的来信,她给代笔写年度总结的、有知识的狱友张雨荷点燃炭炉,煮养胃红茶,刑满释放后,她用大红头巾蓝棉袄黑灯心绒裤子精心打扮好自己,上路去看儿子,在被儿子冷漠拒绝离开前,给儿子的袜子、鞋子、漱口缸和挎包中偷偷塞下熟鸡蛋,最后,短促的爱情给她带来一段短促的幸福。所有这些温情的部分贯穿《刘氏女》始终,作为惊悚的隐隐背影和沉实注脚,相互映衬着构成了《刘氏女》的主脉络。
暴戾和温婉,成为同一人物截然不同的两个层面。刘月影杀夫之后,竟然冷静从容,以最日常的方式腌制丈夫尸体以销毁证据,这残暴女人的故事,曾经让很多人整夜不敢入睡,同样是这个刘月影,在送与己无关的犯人汪杨氏下葬的路上,生怕棺材里的尸首被“雨打雷劈”,而不断增加自己扛棺材的负重。章诒和让读者看到的不再是绝对的、被定论的、单一取向的人物。
不只是主人公刘月影,温情以看似散淡又均匀地散布在《刘氏女》全篇中,它在犯人和犯人之间,在犯人和监管人员之间,在犯人和家属之间:管教干事邓梅的不谙世事和人情味,刑满释放人员去上海探亲前,管教干部们委托他带有机玻璃纽扣,犯人汪杨氏死去后,忽然出现的四个青衣青裤的青年,带着木杠绳索来接死去的母亲“回家”。
在一个惊悚小说家那里,温情常常作为调味剂,它可能是必须的,却不是决定性的。而《刘氏女》正相反,整部小说中,温情是它的基本支撑,假如它没有温情的部分,所有的耸人听闻都将失去原初意义。
章诒和显然不是要写一篇惊悚小说,看似表面的惊悚,甚至只是《刘氏女》的背景。虽然温情在小说篇幅上不占优势,又尽管现实中的温情可能不多或总是瞬间即逝,但是章诒和要让它和人如影随形。这是她的需要,她的传奇的需要,她妥善安顿自己内心和面对困境的不可间断的需要。
现实不缺传奇
有人会说,这是个老故事,有人会以为类似的惊悚只限于某些特定年代,人们很容易随口说,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的事。有人习惯了把现实处理成历史,再以轻松的心态去保有距离地端坐重温。好像我们身处于无风如平镜的海平面。
人们好像只习惯于以愉悦或寻找刺激的心情去消费艺术。惊悚,作为吸引猎奇心态的、被“反复培育”的读者的噱头,自然有它趋向娱乐的空间,人们常常不知觉中要到阅读里去找“安全的惊悚”,被他们视而不见的是真实中的惊恐、惶惑、畏惧和无时不在的不安。这种对今天的麻木,随处可见。
描写恐惧惊悚的叙事作品已经很多,奥威尔的《1984》在于奇巧和寓言性;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是记录,是证据;《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重点在日常,在减力。而时至今日,我能看到的所谓叙事作品,油腻浅显媚众,正是需要刀斧的力度来提醒我们注目身边的真实,那些层出不穷的真传奇。
《刘氏女》的故事随时可能发生,而且它的发生,是随处的和即时的。我相信今天正在发生的传奇的叹为观止程度,决不逊色于《刘氏女》。遮蔽和故作不知者该记着曾经的苏联小说的题目:《活着,并且要记住》。
遮蔽和故作不知的结果,是只求娱乐到死和感知麻木。只看最近的几年,我们对矿难、食品安全、地震、泥石流等等,已经经历了从揪心到冷漠的全过程。我发现“关注的疲劳”比“审美的疲劳”更可怕,人们的神经在不知觉中渴求的是更刺激、更炫目和更荒诞,承受力也在被苦难塑造得前所未有的“坚强”,连灾难也要求出新,要多来点花样翻新,这种内心的僵硬物化是毁灭性的。现在,需要慢慢的细腻入心的神经恢复,保持一个人对苦难和恐惧的本能的敏感。
读了《刘氏女》,感到在2011年该出现更多类似的作品了。
力度和空间
《刘氏女》全书中的第4、5、6三节,在风格节奏和语言上,都有明显的变化,读起来有“出位”感,和其他章节的简洁、短促、率直和冷幽默相比,这三节明显地增加了气氛渲染和场景描写。我在想,这是不是作者的有意所为,戏曲研究的身份限定着章诒和,更重要的是难以克制的“内心冲荡”牵引和限定着小说的风格。
作者在书前有一段话注解了《刘氏女》的写作:“很吃力,也很卖力,用尽力气也未必好。”看来作者也意识到了某些不协和,而且保持了现状。
用力是个操作技法上的词,也许作者想克服它,却又感到难以克服。一个写作者,同时更是一个被惊悚再三侵袭再三重塑的亲历者,后一个身份必然影响作者更深,这影响的痕迹从写作的“用力”中能得到印证。
以自己的方式写自己所想,即文学的原本,那么章诒和的用力过猛是“章氏之猛”,是她的清理不掉的风格。
章诒和的26到36岁,有整整十年都在坐牢,从故事发生到落笔,经过了30年,从向吴祖光讲述到2011年把《刘氏女》变为文字出版,有超过20年的等待。这期间无数遍的内心揣摩回味,翻腾纠结,一定造成了持续不断的搅扰。一吐为快竟然需要这么久,连作者都在感叹,书写出来,“真的刘氏女也许已经走了”。
和很多以写惊悚故事为生为业的人不同,章诒和的《刘氏女》是连心连肉的,是她个人救赎解脱的一部分。所以,她越随心去写就越无法克制地用力过猛,她的猛,重要不在写作层面,是内心之猛。
希望新的空间叙述就此洞开,活力重又回到汉语身上,希望《刘氏女》开个头。
小说《刘氏女》的出现,挑战着半死不活絮烦浅浮的叙事现状,她不圆润,不油滑,甚至不纯熟。作者凭借自己的非专业性,或者更容易持守好自己的故事自己的风格,给读者辟出新角度和新传奇。
原始,狠,粗粝,急促,又夹杂着情绪夸张和不节制,我想,这就是“章氏之猛”,是她留给读者的21世纪中国版的《活着,并且要记住》。 新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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