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天香》中讲述俗世的生存哲学
- 作者:遆存磊 来源:北京日报 发布时间:2011-07-11
于市井俗情的关注描摹,早在《富萍》、《桃之夭夭》、《骄傲的皮匠》等作品里,王安忆即已做了细致展示,自然,这是现代生活的勃勃生机。上海的小市民社会在其绵密琐细的笔法下,隐约露出俗世的生存哲学来,有卑微却无龌龊,有繁琐却无庸俗,生命的本质在显现。试想,如此的笔法若离开现代社会,进入古代,会迸发出怎样的景观?王安忆以新作《天香》带我们回到了明代末年的上海,“沪上的清雅就是杂在这俗世里面,沸反盈天的。老庄也好,魏晋也罢,到此全作了话本传奇。”
《天香》起始于明嘉靖三十八年,以上海申家之荣衰史为背景,“天香园绣”之流变为脉络,钩沉沪上社会文化及民间生活那一份“雅趣里的俗情”。申家因天时、地利、人和而造“天香园”,享誉沪上。申柯海娶妻小绸,恩爱甚笃,却因纳妾闵氏结怨,缠绕半生;闵氏将绣艺带入天香园,经深通才艺的小绸点染,创出“天香园绣”;后侄媳希昭青出于蓝,以书画意境入绣,更上层楼。申家衰落后,家中女性的绣艺竟撑起了所有的生活用度,为出人意表之想。出嫁后寡居的蕙兰更是设幔授艺,使“天香园绣”进入民间,成一代传奇。
如果说王安忆对《红楼梦》多有借镜,那是显在的。天香园之于大观园,申府之于贾府,以及那种繁华至极处后的衰败,处处使人会然于心。不过,王安忆的野心自然不会停步于此,她固然没有曹公作为时代亲历者的刻骨铭心,也难具其以一家之盛衰见出人性大悲摧的胸中丘壑;但作为新时代的回眸者,王安忆力图书写出独属于自己的观察来。《天香》不仅在意于家族史,也汲汲注目于沪上“城史”,更要写出那人间世的烟火气,也即“俗情”,“兴致勃勃做人的劲头”。这种劲头是大观园里所没有的。
上海,中国近现代的城市奇葩,其文化传统之杂糅为欲梳理者提出一个大的难题。王安忆的这次着手,直接向上追溯数百年,抵达世事纷纭的晚明时期,这既由书中的主线“顾绣”(“天香园绣”原型)之出现年代决定,也与中国的市民社会成熟于此时息息相关。我们早已从“三言二拍”等话本小说中领略了其时的世态人情、悲欢离合,显然,王安忆的野心是要做现代意义的新诠释,以一个园子、一件物什的流变延展出一座城的文化传统来。
这个传统是什么?是俗与雅的糅合,是清雅夹杂在这俗世里。天香园建成之初,一场玩闹般的设市游戏即为恰切的隐喻。一群豪门富家的哥儿姐儿,在秀丽的园子里开起了集市,布肆、药铺、馒头摊、肉摊等,热火朝天,买卖兴隆,煞有介事;玩也玩过了,“园子里已经让糟践遍了”。他们的这番心血来潮不计成本,重在折腾,本为精致的人生,却甘愿埋首于烟火气里。后来柯海执着于制墨,阿潜为弋阳腔所迷,阿昉悄没声儿地开起了豆腐店,都算得上是“精致的淘气”,很有些对生活艺术的入迷探究。
天香园的女人们先头位置并不突出,因为爷儿们的折腾实在太欢势,不免暂时遮住了女性的身影。可一旦这大厦有将倾之态,爷儿们靠不住,女人们的天香园绣撑起了整个家。这绣艺的来历也颇耐思量,源于不识字的闵氏从苏州带来的实用技艺,在天香园经诗书通家点染成为清雅的艺术,处于审美的境界,而最终又重新返归实用,回到民间。自然,这一次返回已不是简单的回还,而是更高一层面的“归真”了,清雅与俗世并行。这岂止是一种绣艺的流变,分明是一座城的历史与性格,以及文化传统的承接与延续。王安忆下笔为绣艺,她却是在想着这座城。自然,这城与这绣在气质上是合着榫子的。
王安忆说,《天工开物》是在明代完成的,这帮助自己理解“顾绣”这一件出品里的含义,因为这可说是一个象征性的事件,象征人对生产技术的认识与掌握已进步到自觉的阶段。而我进一步揣想,《天工开物》的年代,也正是上海之成为东南名邑的时代,即城史的初始;天香园绣的流变史也恰在此时,与沪上的城史相依而行,可说是一种隐喻。这绣从实用进入审美,又从审美重归实用,清雅依然,却不离烟火气,与沪上的文化风范何其相似,世俗的生活中总有精致的讲究,商业的氛围中亦不乏文化的包容。
话返回头,再说几句与《红楼梦》有关的言语。王安忆在相关访谈中也将《天香》与“红楼”做了少许比较,戏言,“自忖有一点比‘红楼’强,那就是‘红楼’没写完,而我写完了。”虽为笑谈,我却有一些延伸的感受,即《天香》虽完稿,结局未免失之潦草与单薄,匆匆交代人物后事,与前大半本书的极力铺陈十分不相称。联系到“红楼”,我时常有个大胆的想法:曹公的后四十回本子真的是遗失,还是已写出,自己无法满意这收尾,干脆不必传世?总之,鲜花着锦般极度繁盛之后的衰败不好写,尤其最末的收尾更是难以着笔,是人所共知的。王安忆想于繁盛与衰败间极力宕开一笔,给出一个新的希冀来,终究是笔力不足,让我们望而叹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