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振龄:丹青无价是丹心
邢振龄和小孙女邢易
画作一进入市场,立即被格式化,多少多少钱一尺,按价销售毫不含糊。但是,绘画艺术岂是金钱可以丈量。画有价,画亦无价。丹青无价是丹心。
结识78岁高龄却童心未泯的水墨民俗画家邢振龄,使我对画坛由吴冠中先生引起的关于“笔墨为何”的争论有了顿悟:倘若心不诚,“笔墨等于零”。
邢老的《五月水墨画展》正在纪晓岚故居纪念馆展出,“人间情味系列”、“十二生肖系列”等上百幅作品中,跳动着一颗历百劫而不悔的热爱生活、挑战命运的大心脏。
大画家从不讳言自己曾是放牛娃与小力巴。“小时候,在山东老家放牛、喂猪;年轻时,北京同仁医院的同事都叫我(药剂师)力巴。我从农村来,说话带着乡音,饭量大,嗓门高。”
邢老经历坎坷,但生性乐观。他笑言:“我的人生中有三个不留神:一不留神打上‘右派’,二不留神当了总编,三不留神成了画家。”他还“不留神”以一幅水墨画《和平世界》获得国际绘画大赛金奖,成为“世界和平文化使者”。
他先后在北京古老的文化一条街——琉璃厂的宏宝堂举办《邢振龄孺子牛画展》、《邢振龄人间情味水墨小品画展》,创造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业绩”——两个展览数百幅作品,在个把月的展览期间被抢购一空。
与其说人们爱他的画,不如说人们被他画中的爱所感动。邢老的画,笔笔皆有出处,笔笔出自底层百姓的真实生活,出自他关注社会民生、关怀普通民众痛痒的一颗火热、敏感的心。
从绘画的风格与技法上看,邢老作品具有丰子恺的遗韵,也借鉴了齐白石的笔墨,平淡中见奇崛,朴素中呈瑰丽,但终归匠心独运,自创一格。他是水墨画中的老舍,山寨版的艾青,不写戏文的汪曾祺,未说评书的连阔如,却又是无人能模仿的他自己。
邢老善良、朴实、平易、热诚,他是少有的在大都市里呆了六七十年,依然保持小山村人天然本色的文化人。这也许是创造力丰富的画家必备的品质。画中没有了正直的人格,如同躯体中抽去了脊梁。
他在生活中没有什么奢望,不是那种敢教日月换新天的伟岸之人,但他却敢用夕日换朝阳,耄耋之年即使患了绝症,依然活得比年轻人还要年轻,这一点,也许比他的画作对常人更有启示意义。
汪曾祺赞:
“天生一双丹青手,神笔马良也点头”
画家是生就的。
邢振龄,1933年出生,家乡山东乳山,北接烟台,南临青岛,号称“母爱圣地”。他的绘画启蒙老师,正是他的母亲于林卿。
“母亲不识字,却心灵手巧。逢年过节,我们桑行阜村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慕名赶来看她的面塑‘杰作’,即用豆面或白面捏成的各种小动物——兔子、青蛙、燕子、公鸡、小狗、圣虫(蛇)。我后来搞泥塑,不用人教,手一沾泥就会了,是母亲的胎教作用吧,也是凭童年记忆在临摹。”
邢振龄的老伴张淑华在一旁附和:
“老太太特好强,没有她不会做的活儿。我们的衣服、孙子孙女的衣服,都是老太太自己设计、裁剪、缝制的。她还抽空学会了织毛衣。我们女儿邢菲(中央美院国画系毕业留美)的丈夫丁尼尔是美国人(联合国官员),老太太在竹烟袋上用锥子刻了手拉手一对小人,送给了孙女婿。”
艺术的乳母是生活。
邢振龄和他的母亲一样,将生活艺术化,更将艺术生活化。他笔下的牛,如《不听话的牛牛》、《牛司令》、《牛吃我的草》、《戏牛图》、《群牛图》、《牧归图》,画出了他自己童年放牛的亲身体验,一派天真,情趣盎然,非一般职业画家所能为。中国文联副主席、作家张锲对之评价颇高:
“振龄创作的牛,不同于逸笔浓抹的可染的牛,不同于写生求实的张广的牛,也不同于漫笔点染的程十发的牛。他的牛像变形的泥塑,似民间剪纸,一个个就是京戏的小放牛,在唱在舞在对话。其形在似与不似之间,其情在心与心的交流……”
作为画家,老邢从不写生,却在写熟,写他最熟悉不过的童年往事和身旁琐事。天上地下,动的静的,你说画什么,他就给你画什么,且立等可取,还常常配有诙谐、幽默的小诗。
关于这一点,本人深有体会。与老邢相识在2008年春天,我们在河北蓟县开会时同居一室。天未亮,他就大着嗓门把我喊醒:“彭俐,看,我给你画了幅画,还题诗一首。”他画的是我的属相——一只昂首啼鸣的大公鸡,配诗四句:“一路风尘赴蓟门,独乐寺老市街新。忽闻夜半歌舞起,名记果然是狂人。”他还记得前一晚,我们俩人一起借着酒劲,给唱《血染的风采》的歌者伴舞。我也即兴回赠:“京东潇洒一名镇,渔阳鼙鼓几度闻。刑天今不舞干戚,画笔锋芒振古今。”有趣的是,邢老后来在书赠我的条幅(彼此唱和诗)上,将刑天的“天”上加了一个脑袋。我将条幅装裱,悬于陋室,坐而观之,笑在脸上。
邢老的诗、书、画,皆自成一体,浑厚见天然,朴拙藏古意,憨而巧,拙而妙,谑而真,敏而智。有人甚至称其书法胜于绘画,暂且称之为“邢体”无妨。
诗人艾青曾在杭州国立西湖艺术学校学画,他初见邢振龄的画就问:“你在哪儿学的画?是哪个学院毕业?”当听说他是在乡村长大、无师自通时,很是惊讶、感慨:“读振龄的画,就像见到在阳光下身上沾着泥巴、蹒跚学步的农家娃,质朴、可爱。”
上世纪90年代初,邢振龄与作家汪曾祺曾是相距不远的邻居,常来常往。能诗、会画、善饮、好客的汪曾祺,曾以亲笔创作的一幅《荷塘野趣》赠与邢,最是题款表现出《沙家浜》剧本作者的识人之明:“画给热肠人。”
邢振龄回赠的画是写意风格,其画面是:一片芦苇一双桨(笔形桨),一笔作画一文章,一老者萧然坐在船上。
汪曾祺对画家邢振龄的评价是四个字:“信笔随心。”且不吝赞誉:“天生一双丹青手,神笔马良也点头。”
韩瀚称许:“但得看家才一笑,石门乐了缘缘堂”
老作家韩瀚文笔老辣,对邢振龄的画与字情有独钟。一日,在邢老家小坐,一边看邢老作画一边即兴吟诗:
一瓢泉水送清凉,
笔简形拙意味长。
但得看家才一笑,
石门乐了缘缘堂。
——现代画家、散文家、美术教育家、中国漫画的开山丰子恺先生(1898年-1975年),出生于浙江省崇德县石门湾(今石门镇)。1933年,他自己设计的宅院“缘缘堂”在家乡落成,并请恩师——弘一法师李叔同取名,还出版有散文集代表作《缘缘堂随笔》。
韩瀚一见邢振龄的画,就想起丰子恺。
“振龄兄的画比子恺先生所作虽略显直白,但画法上有诸多近似之处,或者说,邢作从丰子恺那里有所汲取……”
的确,邢振龄从上中学时就喜欢丰子恺的作品,陶醉于诗画交融的意境。至今,邢老家里的书柜里,还有一本翻阅得皱皱巴巴的《丰子恺画选》。
邢老所画“人间情味系列”的名称,即源自俞平伯对丰子恺的评述——“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而邢老描写放牛娃的作品《水中天》,显然与丰子恺的成名作《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1924年发表)有某种内在的精神契合,在“水中天”中分明有着“天如水”的印记。
在丰子恺的笔下,有描绘市井生活、凡人小事的画集《都会之音》、《人间相》;而在老邢的画册中,同样不乏“人间万象”、“紫陌红尘”,同样有不少作品刻画人间冷暖、脉脉温情,如《王府井》、《老哥仨》、《恩爱曲》、《盼儿归》、《忆师恩》、《月下》、《歌声》……
对照着阅读丰子恺与邢振龄两人的画作,是一种别样的艺术欣赏体验,艺术领域所为人珍视的传承与创新的轨迹,在这里显豁而分明。
丰子恺的作品更趋向——清雅、内敛、恬静、安适、空灵,这与他从小在富裕的书香门第中生活、作为七个孩子中唯一的男孩受宠的经历有关。邢振龄的作品更显得——质朴、粗放、活泼、飞扬、沉实,这与他在偏僻乡村的贫寒之家长大,牧牛喂猪、晴耕雨读、用树枝在泥土上画画的岁月相连。如果说丰子恺是一块“慈玉”(乳名),那么邢振龄就是一个“泥娃”。但是不管怎样,事实证明,艺术女神最终是仁慈、宽厚而又公平,她既眷顾温饱,也呵护寒微,既宠爱天禀,也扶持勤勉。
若不是25岁时被打成“右派”,邢振龄也许不至于老来走红,“青春得意马蹄疾”的日子提前也大有可能。因为当时,他已经在艺术界崭露头角,其自学的版画、泥塑作品多次参加全国美术展览,有的获得大奖,有的被名家收藏,以致年纪轻轻就被推选为版画协会常务理事。但滑稽的事情是,他作为同仁医院药剂师,于1958年为填补5%的指标而当选“右派”。
在整整20年的“右派”分子生涯中,他这样的贫下中农出身的苦娃,再次品尝了生活的悲苦,但苦中作乐可不是人人能行。
“我又从城里回到乡村,当车把式,起猪圈粪,割麦子,背麻袋。每天早晨5点起床,晚上9点收工。大家出工时排着队、扛着铁锹唱歌:‘社会主义就是好,右派想反反不了’。干农活儿,难不住我呀。扬鞭赶车时,我可威风了,一路大着嗓门高歌——‘右派想反反不了’,哈哈哈哈……没人命令我唱,我都要主动唱。”
一天夜里,同宿舍一下放劳动改造的干部,突然跪在邢振龄面前,对他说:“谢谢你,救我一命。”
原来,这位下放干部刚刚走到河心想自杀,水就要没脖子时想:“这邢振龄跟我年龄相仿,但罪过比我大——是‘右派’,我只是个‘下放干部’而已。可为什么是我去死,他怎么不去死?他非但不去死,还整天昂头挺胸,乐呵乐呵地唱歌……”
于是,下放干部想明白了,放下了死的念头。
看了邢老的画,你绝对想像不出他有过当“右派”的霉运。他用自己内心里的阳光,硬是将这霉运晒干了。他凭借药剂师的本事给父老乡亲看病,用艺术的才华为娃娃们捏泥人,还输血救了一位庄稼汉的性命……等他“劳改”结束要回城时,乡亲们舍不得,竟然十里相送。
看邢老总是乐哈哈的,就想见识见识他不快的样子。借着文朋诗友在卧佛山庄住宿、游春,在一片桃林、几位年轻帅哥美女的簇拥下,我开玩笑说:“看老邢,混了一辈子,只当了个副科长,还是个代理副科长!(其实人家是杂志总编)”——邢老无语,还是阔步、朗笑、拍照……一路上,我不停地“代理副科长”、“代理副科长”地打趣,弄得他在美女面前很没面子,只听他很严肃、认真、笃定无比地更正:“我是正局级!(实乃教授待遇)”
——逗得大家笑声一片,那笑得最火爆的还是老邢。
邢老自题:“青灯黄卷苦不苦,紫陌红尘梦非梦”
有人经历的人生痛苦不过是一条小水沟,有人经历的磨难却是长江、大河,令人目瞪口呆的是,前者在顿足捶胸,后者在开怀大笑。
读邢老的画,不由得你不笑,且常常是会心地笑,回味地笑,深情地笑,甚至是改变命运地笑。——天津一对70多岁的老夫妻,整天老吵架,家庭眼看就分崩离析,偶然看到了邢老的画——《恩爱曲》,又看了题诗,于是各自悔悟,顿悟,不闹离婚了。正是:“相爱本是缘,夫妻老来伴。走过风和雨,最识旅途艰。如今腿脚迟,相扶又相搀。唠叨当歌听,白发当花看。歌是恩爱曲,花是白雪莲。牵手共夕阳,随意顺自然。”
当一个人面对绝症时还有笑的心情,那才是真正想得开。邢老不把自己患绝症当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癌这东西害人。都说它可怕,但一半人是被吓死的,还有一半人是开刀死的……我不怕,只有战胜死神才能活呀!哈哈哈哈哈……”
乐天的邢老的晚年,正如他所自述:
“无争无欲无所求,有儿有女有花楼。”
孙女邢易,小学三年级时写的作文《我的画家爷爷》,收入爷爷邢振龄的画册《人间情味集》:
“同学们都羡慕我有个画家爷爷。因为他的画我们都爱着,就像我们儿童画的画一样,想什么或看见什么他就画什么……
有人问爷爷:‘为什么画得这么好,这么快?’爷爷说:‘因为我画的都是生活。’也有人问爷爷:‘是不是天生会画画?’爷爷说:‘主要是勤奋。’他自己写诗说:‘晨起舞墨夜读书,错将花甲当花季。’每次我去看爷爷,都看到他在画案前不停地写啊、画啊,就像铸在那里的一个铁人似的。白天,他在阳光下;晚上,他在灯光下……
在爷爷的影响下,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作画’了。幼儿时期的作品还获得了绘画金奖。在爷爷身上还有很多我要学习的优秀品质,我要让这些优秀品质变成我自己的,让它们成为我一生的财富!”
邢老说:“世上每位上了岁数的人,胸中无不藏着一本人生的诗集。”他是无诗不作画,无画不成诗,每每“先有了诗,然后才动笔画。”
邢老有一幅自画像,照例题诗一首:
“写诗写字写丹青,
笑天笑地笑人生。
青灯黄卷苦不苦,
紫陌红尘梦非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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